正文 17

他們就像一隻狼——匈奴人的獸祖(「圖騰」——原注)。

…………

我們知道突厥——蒙古民族的古代神話中的祖先是一個狼。據《蒙古秘史》記載,蒙古人的神祖是一個蒼色的狼;據《烏古思史記》,突厥人的神祖是一個灰色的狼:「從一條光

芒之中出來了一個巨大的灰色毛和鬃的雄狼。」

——(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

上級機關對額侖寶力格牧場軍馬群事故的處理決定已下達到牧場。負責全場生產的烏力吉記行政大過一次,並撤消牧場三結合領導班子成員職務,下放到基層勞動鍛煉。巴圖、沙茨楞等四位馬倌各記大過一次,撤消巴圖的民兵連長一職。另一份任命也下達到場,已辦完轉業手續的包順貴,被任命為牧場領導班子第一把手,負責全場革命與生產的全面工作。

烏力吉離開了場部,包順貴和張繼原陪他去牧業大隊。烏力吉的行李只有一個小挎包,比獵人出獵時帶的行囊還要小。文革前烏力吉就喜歡把場長辦公室放在牧業隊或牧業組。他在牧業隊有自己的四季蒙袍蒙靴,一直由幾個蒙古包的主婦替他保管和縫補。多年來,他下不下放,都在下面;他有職無職,都在盡職。烏力吉的威信和影響依然如故,但是,此時他出行的速度卻降了一半。烏力吉騎的是一匹老白馬,已到春末這個時令,老馬還怕冷,身上的毛尚未脫落,就像一個到初夏還焐著棉襖的老人。

張繼原想把自己的快馬換給烏力吉,烏力吉不同意,並催他快馬快走,不要陪他耽誤工夫了。張繼原到場部為大隊的馬倌領電池,返隊剛出場部的時候遇到了兩位新舊領導,便陪護著烏力吉上路了。當他知道烏力吉要住到畢利格老人家裡,心裡稍稍感到放心。

包順貴騎的是烏力吉原先的專騎,高大強壯的黃驃馬,薄薄一層新毛像黃緞一樣光滑亮澤,包順貴需要經常勒緊馬嚼子,才能讓烏力吉與他並肩而行。黃驃馬不斷地掙嚼子,它對這位新主人經常頓它腰的騎術很不習慣。有時它會有意慢行,用頭去輕輕蹭磨身旁老主人的膝蓋,並發出哀哀的輕嘶。

包順貴說:老烏啊,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你留在領導班子里。我不懂牧業,從小在農村長大,上面非讓我負責這麼大的一個牧場,我心裡真是沒底。

烏力吉不停地用馬靴後跟磕馬,額頭已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騎老馬人很累,馬也累,張繼原用馬鞭子不停地幫他趕馬。烏力吉伸出手拍了拍黃驃馬的馬頭,讓它安靜下來,一邊對包順貴說:這樣處理已經算是照顧我了,只定性為生產事故,沒算作政治問題。這次事故影響太大,不撤了我,沒法向各方面交代。

包順貴一臉誠懇地說:老烏,我來了快一年了,這牧業是比農業難整,要是再出一兩次大事故,我這個主任也當不長……有些人非要讓你去基建隊,是我堅持讓你去二隊的,我覺著你懂牧業,住在畢利格那兒我心裡踏實,哪兒出了差錯,我也好隨時找你請教。

烏力吉臉色開朗了許多,問道:二大隊進新草場的事,場革委會定下沒有?

定下了,包順貴說:場部決定這件事由我總負責,由畢利格具體負責,什麼時候進場,怎麼安排營盤,分配草場,全由畢利格定。場部反對意見不少吶,路太遠,山裡狼多,蚊子多,什麼設施也沒有,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得負主要責任啊。所以我決定跟你們一起下去,我還要帶基建隊去,蓋葯浴池,羊毛倉庫,臨時隊部和臨時獸醫站,還要把幾段山路修一修。

烏力吉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出了一會神。

包順貴說:這件事還是你的功勞,你看得遠。全國都沒牛羊肉吃啊,今年上面又給咱們場加了任務,四個大隊都叫喚草場不夠,再不開闢新草場,今年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烏力吉說:羊羔還小,進場還得等些時候,這幾天你打算幹什麼?

包順貴毫不含糊地說:抽調好獵手,組織打狼隊,集中射擊訓練。我已經向上面要來不少子彈,非得把額侖草原的狼害滅了不可。最近我看了牧場十年的損失報表,全場每年一大半的損失是由狼災造成的。超過了白災、旱災和病災。要想把咱們牧場的畜群數量搞上去,得抓兩件事,第一是打狼,第二是開闢新草場。新草場狼多,要是治不住狼,新草場咱們也開不出來。

烏力吉打斷他:那可不成。狼造成的是損失,可滅了狼,牧場就不是損失了,就要遭大禍,以後補都補不回來。

包順貴抬頭望了望天,說:我早就聽說,你和畢利格,還有一些老牧民盡替狼說話,今兒你就敞開說吧,不要有顧慮……

烏力吉清了清嗓子說:我有什麼顧慮,我顧慮的是草場,祖宗留下這麼好的草場別毀在我手裡。狼的事,我已經說了十幾年了,還要說下去……我接手牧場十幾年,畜群數量只翻了一倍多,可上交的牛羊要比其它牧場多兩倍。最主要的經驗是保護草場,這可是牧業的本。保護草場難啊,要緊的是嚴格控制草場的載畜量,特別是馬群的數量。牛羊會反芻,晚上不吃草。可馬是直腸子,最費草,馬不吃夜草不肥,馬白天吃晚上吃,一天到晚地吃,一天到晚地拉。一隻羊一年需要20畝草場,一匹馬一年至少需要200多畝。馬蹄最毀草場,一群馬在一塊地停上十天半個月,這塊地就成了沙地,廢了。夏天雨水多,草長得快,除了夏天以外,每個牧業點必須每隔一個多月就搬一次家,勤著遷場,不準扎在一個點啃個沒完。牛群也毀草場,這牛吶,有個大毛病,每天回家,不會散著群往家走,偏喜歡一家子排著隊走。牛個大體重,蹄子又硬,走不了幾天,就把好好的草場踩出一條條沙道,要是不經常搬家,蒙古包旁邊一兩里地就全是密密麻麻的沙道沙溝了。再加上羊群天天踩,用不了兩個月,營盤周圍方圓一兩里地就寸草不長了。游牧游牧,就是為了能讓草場老能喘口氣。草場最怕踩,最怕超載,超載就是狠啃狠踩。

烏力吉看包順貴聽得仔細,就一口氣說下去:還有,保護草場關鍵一條經驗,就是不能過分打狼。草原上毀草的野物太多了,最厲害的是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這些野物都是破壞草場的大禍害。沒有狼,光老鼠和野兔幾年工夫就能把草原翻個兒。可狼是治它們的天敵,有狼在它們就翻不了天。草場保護好了,牧場抗災的能力也就大了。比方說白災吧,咱們牧場遇上白災的年份比較多,別的公社牧場有時一場大白災,牲畜就得損失一大半。可咱們場就沒有太大的損失。什麼原因?就是咱們場的草勢旺,每年秋天都能打下足夠的青乾草

,這些年又添了畜力打草機,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把全場備災的乾草打足。草勢旺草就高,一般大雪蓋不住草;草場好,水土不流失,泉眼小河不幹,就是遇上大旱,人畜都有水喝。草好牛羊就壯,這些年咱們牧場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病災。牧場生產上去了,也有力量添置機械設備,打井蓋圈,增加抗災能力。

包順貴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保護草場是搞好牧業的根本,我記住了。我可以經常帶幹部下大隊,親自逼牧民按期搬家遷場,讓馬倌一天24小時跟著馬群,讓馬群在山裡轉悠,不準停在一塊地界上亂刨亂啃。我還要每個月檢查各隊各組的草場,哪個組的草場啃過頭了,我就扣他們的工分。哪個組的草場保護得好,我就要給他們發重獎,給他們評先進。我用部隊嚴格管理的方法,我不信管不好額侖草原……可是依靠狼群來保護草場,我還是想不明白。狼有這麼大的作用嗎?

烏力吉見包順貴真像是聽進去了,臉上露出了笑容,繼續說:你真不知道,一窩老鼠一年吃的草比一隻大羊吃的草還要多,黃鼠秋天還要叼草進洞,儲備半年多冬季的吃食。我在秋天挖開過幾個鼠洞,裡面有幾大抱草,還全是好草和草籽。黃鼠繁殖能力最強,一年下四五窩,一窩十幾隻,一年一窩變十窩。你算算一窩黃鼠加上小窩變大窩,一年要吃掉多少只羊的飼草?野兔也一樣,一年下幾窩,一窩一大堆。旱獺獺洞你也見過了,旱獺能把一座山掏空。我大概算了算,這些野物一年吃的草,要比全場十萬牲畜吃的草還要多幾倍。咱們牧場這麼大,面積相當內地的一個縣,可人口只有不到一千人,要是知青不來的話,全場的人口連一千都不到。就這麼一點人,要想滅掉幾百萬的鼠兔旱獺黃羊能辦得到嗎?

包順貴說:可是這一年多我沒見著幾隻野兔,除了場部附近老鼠比較多,別的地方我也沒見多少黃鼠啊,獺子獺洞倒是見了不少。就是黃羊太多了,上萬隻一群的大黃羊群,我見著過好幾次,我還用槍打死過三四隻呢。黃羊倒是一大禍害,啃起草來真讓人看著心疼。

烏力吉說:額侖的草場好,草高草密,把黃鼠和野兔都遮住了,你不仔細看是看不見的。到了秋天你就能見著,草原上到處都是一堆堆的草堆,那是黃鼠的曬草堆,晒乾了再叼進洞。黃羊還不算最厲害,它們光吃草,不打洞刨沙。可黃鼠、野兔和旱獺,它們又吃草又能打洞又特別能下崽,要是沒有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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