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東漢明帝時,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約有一百三十餘萬戶,六百萬餘口,自願內屬。他們作詩三章,獻給東漢皇帝……合稱《白狼歌》,備述「白狼王……等慕化歸義」之意。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上》

陳陣還未下馬,就聞到老人的蒙古包里飄出一股濃濃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覺奇怪,急忙下馬進包。畢利格老人忙喊慢著慢著。陳陣慌忙站定,發現東、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捲起,寬大的地氈上鋪著生馬皮,馬皮上擺滿了鋼製狼夾子,至少有七八個。蒙古包中央爐子上的大鍋,冒著熱氣和腥氣,鍋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鍋湯水。嘎斯邁滿面煙塵汗跡,跪在爐旁加糞添火。她的五歲小女兒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個。巴圖在一邊擦狼夾子,他還在家裡養傷,臉上露出大片的新肉。畢利格的老伴老額吉也在擦狼夾。陳陣不知老人在煮什麼。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讓陳陣坐在他的旁邊。

陳陣開玩笑地問:您在煮什麼?想煮狼夾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畢利格笑迷了眼,說道:你猜著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夾。不過,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夾的牙口好,你看看這夾子是不是滿口鋼牙?

陳陣驚訝地問:您煮狼夾幹什麼?

夾狼啊。畢利格指指大鍋說:我來考考你,你聞聞這是什麼肉味?

陳陣搖搖頭。老人指了指爐旁的一盆肉說:那是馬肉,是我從泡子那邊撿回來的。煮一大鍋馬肉湯,再用肉湯煮狼夾子,你知道這是為的啥?為的是煮掉夾子的鐵鏽味。陳陣明白了,立刻來了興趣說:得,這下狼該踩進夾子里去了,狼還是鬥不過人。

老人捋了捋黃白色的鬍鬚說:你要是這麼想,就還鬥不過狼。狼鼻子比狗靈,有一星半點的銹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夾子弄得乾乾淨淨,一點銹味人味也沒有。可到了也沒夾著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天我下完夾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連雪帶痰一塊捧走也就沒事了,可我踩了一腳,又扒拉些雪蓋上痰,想著沒事,可還是讓狼給聞出來了。

陳陣吃了一驚,嘆道:狼的鼻子也太厲害了。

老人說:狼有靈性,有神助,有鬼幫,難斗啊……

陳陣正要順著鬼神往下問,阿爸跪起身來從鍋里撈夾子了,狼夾很大很重,一口大鍋只能煮一個夾子。陳陣幫老人用木棍撈出夾子,放在一塊油膩膩的麻袋上,然後又下了一隻夾子。老人說:昨天我讓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夾子,我先煮過一遍了,這會兒是第二遍。這還不成,呆會兒,還得用馬鬃蘸著煉好的馬腸油再擦兩遍,這才能用。真到下夾子的時候還要戴手套,上干馬糞,打狼跟打仗一樣,心不細不成。要比女人的心還細,比嘎斯邁的心還要細。老人笑道。

嘎斯邁望著陳陣,指指碗架說: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個兒動手吧。陳陣不喜歡炒米,最喜歡嘎斯邁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塊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壺,倒了滿滿一碗奶茶。嘎斯邁說:本來阿爸是要帶巴圖去下夾子的,可他的臉還出不了門,就讓你這個漢人兒子去吧。陳陣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著陳陣說: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纏住了,我老了,這點本事傳給你。只要多上點心,能打著狼。可你要記住你阿爸的話,狼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狼沒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沒了,蒙古人的靈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陳陣問:阿爸,狼是草原的保護神,那您為什麼還要打狼呢?聽說您在場部的會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說: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殺妖魔,就沒錯。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殺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們蒙古人也是騰格里派下來保護草原的。沒有草原,就沒有蒙古人,沒有蒙古人也就沒有草原。

陳陣心頭一震,追問道:您說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衛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警惕和陌生,他盯著陳陣的眼睛說:沒錯。可是你們……你們漢人不懂這個理。

陳陣有點慌,忙說: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大漢人主義的,也不贊成關內的農民到草原來開荒種地。

老人臉上的皺紋慢慢鬆開,他一面用馬鬃擦著狼夾,一面說:蒙古人這麼少,要守住這麼大的草原難啊。不打狼,蒙古人還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話中似乎藏有玄機,一時不易搞懂,陳陣有些疑惑地把問話咽下。

所有的狼夾子都處理好了,老人對陳陣說:跟我一塊去下夾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遞給陳陣一副。然後起身拿著一個狼夾,搬到包外一輛鐵輪輕便馬車上,車上墊著浸過馬腸油的破氈子。陳陣和巴雅爾也跟著搬運,鋼夾一出包,夾子上的馬油立即凍上一層薄薄的油殼,將狼夾糊得不見鐵。狼夾全都上車以後,老人又從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干馬糞蛋,放到車上。一切準備停當,三人上馬。嘎斯邁追出幾步對陳陣大聲囑咐:陳陳(陳陣),下夾子千萬小心,狼夾子能夾斷手腕的。那口氣像是在叮囑她的兒子巴雅爾。

巴勒和幾條大狗見到狼夾子,獵性大發,也想跟著一塊兒去。巴圖急忙一把抓著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邁也彎腰摟住了一條大狗。畢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牽著套車的轅馬,三人四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雲層仍低低地壓在山頂,空中飄起又薄又輕的小雪片,雪絨干松。老人仰面接雪,過了一會,臉上有了一點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點雪擦了一把臉,說道:這些天,忙得臉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臉爽快。在爐子旁邊呆長了,臉上有煙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幹活。

陳陣也學著老人洗了一把臉,又聞了馬蹄袖,只有一點點羊糞煙味,但是這可能就會讓幾個人的辛苦前功盡棄。陳陣問老人:身上的煙味要不要緊?

老人說:不大要緊,一路過去,煙味也散沒了。記著,到了那兒,小心別讓袍子皮褲碰上凍馬肉就沒事。

陳陣說: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沒睡好。

老人說:草原不比你們關內,關內漢人夜夜能睡個安穩覺。草原是戰場,蒙古人是戰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穩覺的人不是個好兵。你要學會一躺下就睡著,狗一叫就睜眼。狼睡覺,兩個耳朵全支楞著,一有動靜,撒腿就跑。要斗過狼,沒狼的這個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條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來: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煙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覺。額侖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準把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我上騰格里就比誰都快。嗬嗬……

陳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我們知青得神經衰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個女生已經病退回北京了。再這麼下去,過幾年我們這些知青得有一半讓狼打回關內。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還是一把火燒了才痛快。

老人笑聲未停:嗬嗬……你們漢人太浪費,太麻煩。人死了還要棺材,用那老些木頭,可以打多少牛車啊。

陳陣說: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頭燒呢,浪費浪費。我們蒙古人節約鬧革命,死了躺在牛車上,往東走,什麼時候讓車顛下來,什麼時候就等著喂狼了。

陳陣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讓狼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是不是還為了節省木頭呢?因為草原上沒有大樹。

老人回答說:除了為了省木頭,更是為了「吃肉還肉」。

吃肉還肉?陳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困意全消。忙問:什麼叫吃肉還肉?

老人說: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肉,殺了多多的生靈,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還給草原,這才公平,靈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騰格里了。

陳陣笑道: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後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沒準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個人,不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樂了,隨即臉上又出現了擔憂的神情:額侖草原從前沒有幾個漢人,全牧場一百三四十個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們北京知青就來了一百多,這會又來了這老些當兵的,開車的,趕大車的,蓋房子的。他們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後槍一響,狼打沒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

陳陣也樂了:阿爸,您甭擔心,沒準往後打大仗,扔原子彈,人和狼一塊兒死,誰也甭喂誰了。

老人比划了一個圓,問道:圓……圓子彈是啥樣子彈?

陳陣費了牛勁,連比劃帶說也沒能讓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邊的那幾匹死馬處,畢利格老人勒住馬,讓巴雅爾牽住轅馬就地停車等著。然後他帶上兩副狼夾子,小鐵鎬,裝干馬糞的口袋等等工具,帶陳陣往死馬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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