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後為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狼在側,並欲殺狼,狼遂逃於高昌國之北山,山有洞穴……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大,外妻孕,其後,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周書·突厥》

人們終於可以去起獲他們應得的年貨了。雪湖上的寒氣越來越重,雪面也越來越硬。老人對獵手們說:騰格里在催咱們呢,快動手干吧。雪湖上的人們飛向了各自的地盤,獵場上又出現了熱氣騰騰的歡樂場面。

老人帶陳陣來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雪坑邊上停下來。老人說:別找太大的雪坑,要是雪坑太大,裡面的黃羊就太多了,七八隻十幾隻憋死的大黃羊堆在一堆,熱氣大,雪坑裡的雪一會半會兒凍不住羊。這麼多的熱氣,焐了半天一夜,羊的肚子早就憋脹了,腿也支楞著,肚皮也憋紫了,小一半的羊肉也早就焐臭了。這會兒羊就算凍上了,凍的也是半臭羊。這種羊拉到收購站,賣不了一半的價錢,人家一看羊的肚皮就得壓你兩級的價,只給你皮錢,肉錢就一分也沒有了。可這些半臭羊狼最愛吃,埋在這裡的羊,額侖的狼群準保得惦記一個冬天。咱們就把最好的狼食給狼留下吧。

老人趴在氈上把樺木長鉤插進坑裡,雪坑足有兩米多深。老人一點一點地探,不一會兒,他猛地一使勁,穩住了桿,然後對陳陣說:已經鉤住了一隻,一塊兒往上拽吧。兩人一邊拔一邊又往下頓,好讓繼續下漏的雪砂把凍羊身下的空隙填滿,再把羊一點一點地墊上來。兩人都站起身,慢慢斜拽,一隻滿頭是雪的凍羊頭露出雪坑。鐵鉤不偏不斜,剛好鉤住了羊的咽喉,一點也沒有傷著羊皮。陳陣彎腰,雙手抓住羊頭,一使勁便把一隻五六十斤重的大黃羊拽到氈子上。黃羊已經凍硬,肚皮不脹不紫,這是一隻被迅速憋死和凍死的黃羊。老人說:這是只一等好羊,能賣最高的價。

老人喘了一口氣說:裡面還有吶,你來鉤吧,要像鉤那些掉在井底的水桶一樣,摸准了地方再使勁,千萬別鉤破皮,那就不值錢了。陳陣連聲答應,接過杆,插進雪坑,輕輕地探,發現這個雪坑底下大約還有一兩隻黃羊。他花了好半天,才探出了一隻羊的形狀,又慢慢找到了羊脖子,鉤了幾下,總算鉤住了。陳陣終於在草原雪湖中,釣上來第一條「大魚」,一釣就是五六十斤,還是一隻平時連騎快馬都追不上的大獵物。他興奮地朝岸上的楊克大喊大叫:看看,我也鉤上來一隻,特大個兒!太帶勁了!楊克急得大喊:你快回來!回來!快來換我!好讓阿爸休息!

湖面上山坡上到處響起驚呼聲。一隻又一隻皮毛完好、膘肥肉足的大黃羊被打撈上來。一隻又一隻雪筏向岸邊飛去。那些青壯快手已經開始打撈第二船了。巴圖、嘎斯邁和蘭木扎布的兩個氈筏最能幹,鉤羊又准又快,還專鉤大羊好羊,如果鉤上來是中羊小羊,或是憋脹肚子、憋紫肚皮的大羊,只要是賣不出好價錢的羊,他們就把它們重新扔進空雪坑裡去。蠻荒雪原呈現出一片只有在春季接羔時才會有的豐收景象。在遠處山頂望的狼們,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草原上打劫能手的狼,竟然也有被人打劫的時候。陳陣忍不住想樂。

老人和陳陣載著兩隻黃羊,向岸邊駛去。氈舟靠岸,楊克和巴雅爾扶老人下地。陳陣將兩隻黃羊推下氈筏,四人將兩隻羊拖到自家的牛車旁。陳陣發現,兩家的牛車上已經裝上了幾隻大羊了,忙問怎麼回事。楊克說:我跟巴雅只挖到了一隻,其它幾隻是先回來的幾家人送給咱們兩家的。他們說,這是額侖草原的規矩。楊克笑道,咱們跟著老阿爸真是佔大便宜。老人也笑了笑說:你們也是草原人了,往後也要記住草原的規矩。

老人累了,盤腿坐在牛車旁抽起旱煙。他說:你們倆自個兒去吧,千萬小心。萬一掉下去,就趕緊叉腿伸胳膊,再憋住氣,這樣掉也掉不太深。氈子上的人趕緊伸鉤子,可千萬別鉤破了臉,要不,往後就娶不上女人了。老人一邊咳一邊笑。又招呼巴雅爾抱木柴,升火,準備午飯。

陳陣和楊克興沖沖地走向氈筏。走近湖邊深雪,陳陣忽然發現一個雪洞,又像一個雪中的地道,一直通向雪更深的地方。楊克笑道:剛才阿爸在旁邊,我不敢跟你說,這就是我和巴雅挖的雪洞,那隻大羊就是這麼挖出來的。巴雅真是人小鬼大,他看你們走了,就仗著個小體輕,張開皮袍,居然爬上雪面,在雪上匍匐前進,雪殼能經得住他。他在前面五六米的地方發現一個雪坑,然後爬回來,讓我和他一起挖地道,挖了不大工夫就挖到了,又是他鑽進洞里用繩子拴住羊腿,再退出來,然後我一個人把那隻大黃羊拽了出來。巴雅膽子太大了,我真怕雪塌了把他埋在裡面……

陳陣說:這個我早就領教了,他敢赤手空拳拽狼腿,這個雪洞他還不敢鑽?蒙古小孩都這麼厲害,長大了還了得!楊克說:我讓巴雅別鑽洞的時候,這小傢伙竟然說,他狼洞都鑽過,還不敢鑽雪洞?他說他七歲的時候,就鑽進一個大狼洞,掏了一窩小狼崽呢。你不是老想掏狼崽嗎,到時候咱們把巴雅帶上。陳陣連忙說:那我可不敢。看看人家蒙古人的性格,我只有羨慕的份兒啊。

楊克和陳陣這兩個北京學生上了蒙古雪筏,楊克年輕的臉上竟然樂出了皺紋,他說:在草原上打獵真是太有意思了,整天放羊下夜太枯燥單調。我發現,一跟狼打上交道,這草原生活就豐富多彩、好玩刺激了。

陳陣說:草原地廣人稀,方圓幾十里見不到一個蒙古包,不跟狼打交道,不出去打打獵,非得把人憋死不可。前些日子,我看書看得特上癮,看來,草原民族崇拜狼圖騰,真是有幾千年的歷史了。

兩人在早茶時候,吃足了紅燒牛排,此刻正有使不完的力氣。兩人噴出急沖沖的白氣,像龍舟上的賽手,手腳並用,前倒後換,氈筏像雪上摩托一般地飛滑起來。楊克也終於親手鉤上一隻大黃羊,他樂得差點沒把氈筏蹦塌,陳陣嚇出一身冷汗,急忙把他按住。楊克拍著黃羊大叫:剛才看人家鉤羊,就像是夢,到這會兒我才如夢方醒。真的!真的!真有這等好事。謝謝您啦,狼!狼!狼!

楊剋死死把住鉤桿,不讓陳陣染指。陳陣不敢在危險之舟上跟他搶,只好充當苦力。楊克一連鉤起三隻大黃羊,他鉤上了癮,不肯上岸,壞笑說:咱們先鉤後運吧,效率更高。說完,楊克就把鉤到的羊平放在結實的雪面上。

在岸上,畢利格老人吸完了一袋煙,便起身招呼留在「湖邊」上的人,在車隊旁邊清出更大一片空地。各家的主婦將家裡帶來的破木板、破車輻條等燒柴堆到空地上,堆成了兩個大柴堆。又在空地上鋪上舊氈子,再拿出盛滿奶茶的暖壺,還有酒壺、木碗和鹽罐放在上面。桑傑和一個孩子,殺了兩隻未被凍死,但被雪殼別斷腿的傷羊。額侖草原的牧民從不吃死羊,這兩隻活羊正好被獵人們當作午餐。大狗們早已吃撐了狼的剩食,此刻對這兩隻剝了皮,凈了膛,冒著熱氣的黃羊肉無動於衷。一個火堆燃起,畢利格和女人孩子們都用鐵條木條

,串上還微微跳動的鮮活羊肉,撒上細鹽,坐在火堆旁烤肉烤火,喝茶吃肉。誘人的茶香、奶香、酒香和肉香,隨著篝火炊煙,飄向湖中,招呼獵手們回來休息聚餐。

時近正午,各家的氈舟都已回岸卸了兩三次獵物了,各家的牛車上都已裝上了六七隻大黃羊。此刻,所有的男人都被替換下來。吃飽喝足了的女人和孩子,都上了氈筏,又匆忙進湖去鉤羊。

新鮮黃羊烤肉是蒙古草原著名美食,尤其在打完獵之後,在獵場現場架火,現烤現吃,那是古代蒙古大汗、王公貴族所熱衷的享受,也是草原普通獵人不會放過的快樂聚會。陳陣和楊克終於正式以狩獵者的身份,加入了這次獵場盛宴。他倆早已把北京便宜坊和烤肉季的廳堂忘掉了。狩獵的激奮和勞累使每個人胃口大開,陳陣感到他比蒙古大汗享用得還要痛快,因為這是在野狼剛剛野蠻野餐過的地方野餐,身旁周圍還都是狼群吃剩下的黃羊殘骸。這種環境,使他們的吃相如虎似狼,吃出了野狼捕獵之後狼吞虎咽、茹毛飲血的極度快感。陳陣和楊克的胸中突然涌生出蒙古人的豪放,他倆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從正在痛飲猛吃狂歌的蒙古獵人手裡,搶過蒙古酒壺,仰頭對天,暴飲起來。

畢利格老人大笑道:再過一年,我都不敢到北京去見你們的家長了,我把你們倆都快教成蒙古野人了。楊克噴著酒氣說:漢人需要蒙古人的氣概,駕長車衝破居庸關闕,沖向全球。陳陣放開喉嚨連叫三聲阿爸!阿爸!阿爸!將酒壺舉過頭頂,向畢利格「老酋長」敬酒。老人連灌三大口,樂得連回三聲:米尼乎,米尼乎,米尼賽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

巴圖醉醺醺地張開大巴掌在陳陣後背猛拍一掌說:你……你,你只算半個蒙古人,什什……什麼時候,你你娶個蒙古女女……女人,生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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