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烏孫王號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邊小國也。匈奴攻殺其父,而昆莫生,棄於野,烏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單于怪,以為神,而收長之。及壯,使將兵,數有功。單于復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長守於西城……單于死,昆莫乃率其眾,遠徙中立,不肯朝會匈奴。匈奴遣奇兵擊不勝,以為神,而遠之。

——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

第二天清晨,果然無風無雪。蒙古包的炊煙像一棵細長高聳的白樺,樹梢直直地竄上天空,竄上騰格里。牛羊還在慢慢地反芻,陽光已驅走了冬夜的寒氣,牛羊身上的一層白霜剛剛化成了白露,很快又變成了一片輕薄的白霧。

陳陣請鄰居官布替他放一天羊。官布的成分是牧主,是當時的被管制分子,已被剝奪放牧權,但四個知青一有機會就讓他代放牲畜,嘎斯邁會把相應的工分給他。陳陣和另一個羊倌楊克,套上一輛鐵軲轆輕便牛車,去畢利格老人家。

與陳陣同住一個蒙古包的同班同學楊克,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學名教授的兒子,他家裡的藏書量相當於一個小型圖書館。在高中時,陳陣就常常與楊克換書看,看完了交換讀後感,總是十分投機。在北京時楊克性情溫和靦腆,見生人說話還臉紅,想不到來草原吃了兩年的羊肉牛排奶豆腐,曬了四季的蒙古高原強紫外線的陽光,轉眼間已變成了身材壯實的草原大漢,手臉與牧民一樣紅得發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書生氣。這會兒,楊克比陳陣還激動,他坐在牛車上一邊用木棒敲牛胯骨一邊說:昨天我一夜都沒睡好,以後畢利格阿爸再去打獵,你一定得讓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兩天兩夜我也干。狼還能為人做這等好事,真是聞所未聞。今天我非得親手挖出一隻黃羊我才能相信……咱們真能拉一車黃羊回來?

那還有假。陳陣笑道:阿爸說了,再難挖,也得保證先把咱們家的牛車裝滿,好用黃羊去換東西,換年貨,給咱們包多添置一些大氈子。

楊克樂得揮著木棒,把牛打得直瞪眼。他對陳陣說:看來你迷了兩年狼沒白迷,往後,我也得好好跟狼學學打獵的兵法了。沒準,將來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說的可能還真是個規律,要是長期在這片大草原上過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後,不管哪個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為師,像匈奴、烏孫、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這樣,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不過,除了漢族之外。我敢肯定,咱們漢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幾個世紀,也不會崇拜狼圖騰的。

不一定吧。陳陣勒了勒馬說:比如我,現在就已經被草原狼折服,這才來草原兩年多一點兒時間。

楊克反駁說:可中國人絕大多數是農民,或者就是農民出身,漢人具有比不鏽鋼還頑固不化的小農意識,他們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中國漢族是農耕民族,食草民族,從骨子裡就怕狼恨狼,怎麼會崇拜狼圖騰呢?中國漢人崇拜的是主管農業命脈的龍王爺——龍圖騰,只能頂禮膜拜,誠惶誠恐,逆來順受。哪敢像蒙古人那樣學狼、護狼、拜狼又殺狼。人家的圖騰才真能對他們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產生龍騰狼躍的振奮作用。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別太大了。過去淹在漢人的汪洋大海還沒什麼感覺,可是一到草原上,咱們農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較出來了。你別看我爸是大教授,其實我爸的爺爺、我媽的姥姥全是農民……

陳陣接過話來說:尤其在古代,人口幾乎只有漢族百分之一的蒙古民族,對世界產生的震撼和影響卻遠遠超過漢族。直到現在,中國漢族仍被西方稱為蒙古人種,漢人自己也接受了這個名稱。可是,當秦漢統一中國的時候,蒙古民族的祖先連蒙古這個名字還沒有呢,我真為漢族感到難受。中國人就喜歡築起長城這個大圈牆,自吹自擂,自視為世界的中央之國,中央帝國。可是在古代西方人的眼裡,中國只不過是個「絲國」、「瓷國」、「茶國」,甚至俄羅斯人一直認為歷史上那個小小的契丹就是中國,至今不改,還管中國叫「契達依」。

看來,狼還真值得一迷。楊克說:我也受你傳染了,害得我一看史書就往西戎、東夷、北狄、南蠻方向看。我也越來越想跟狼交交手,過過招了。

陳陣說:看看,你也快成蒙古人了。輸點狼血吧,血統雜交才有優勢嘛。

楊克說:我真得謝謝你把我鼓動到草原上來。你知道嗎,當時你的哪句話點中了我的命門穴位?忘啦?就是這句話,你說——草原上有最遼闊的原始和自由。

陳陣鬆開了馬嚼子,說:我原話肯定不是這麼說的,你把我的原話醋溜了吧。

兩人大笑,牛車跑出兩溜雪塵。

人群、狗群和車隊,在雪原上組成了一幅類似吉普賽人的熱鬧生活場景。

整個嘎斯邁生產小組,四個浩特(兩個緊挨駐紮的蒙古包為一個「浩特」),八個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車。八九輛牛車上裝著大氈、長繩、木杴、木柴和木杆鐵鉤。人們都穿上了干臟活累活的臟舊皮袍,髒得發亮,舊得發黑,上面還補著焦黃色的羊皮補丁。但人狗快樂得卻像是去打掃戰場、起獲戰利品的古代蒙古軍隊的隨軍部落。馬隊車隊一路酒一路歌,一隻帶氈套的扁酒壺,從隊前傳到隊尾,又從女人手傳到男人口。歌聲一起,蒙古民歌、讚歌、戰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閘不住了。四五十條蒙古大狗茸毛盛裝,為這難得一聚的出行,亢奮得像是得了孩子們的「人來瘋」,圍著車隊翻滾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罵俏。

陳陣和巴圖、蘭木扎布兩個馬倌,還有五六個牛倌羊倌,像簇擁部落酋長那樣擁在畢利格老人的左右。寬臉直鼻,具有突厥血統大眼睛的蘭木扎布說:我槍法再准,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費一槍一彈,就能讓全組家家過個富年。您有了陳陣這個漢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蒙古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會在那片山打圍呢。

老人瞪他一眼說:往後你打上了獵物,得多想著點組裡的幾個老人和知青,別讓人家光聞著肉味,也不見你送肉過去。陳陣上你家去,你才想著送他一條羊腿。蒙古人是這樣待客的嗎?我們年輕時候,每年打著的頭一隻黃羊和獺子,都先送給老人和客人。年輕人,你們把大汗傳下來的老規矩都忘光了。我問問你,你還差幾條狼就能趕上白音高畢公社那個打狼英雄布赫啦?你真想上報紙,上廣播,領那份獎?要是你們把狼打絕了,看你死了以後靈魂往哪兒去?難道你也打算跟漢人一樣,死了就破一塊草皮,佔一塊地,埋土裡喂蛆,喂蟲子啊?你靈魂就上不了騰格里了。老人嘆了一口氣又說:上回我到旗里去開會,南邊幾個公社的老人都在犯愁呢,他們說,那兒已經半年沒見著狼了,都想到額侖來落戶呢……

蘭木扎布推推腦後的狐皮帽幫說:巴圖是您老的兒子,您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巴圖?您問問他我是想當打狼英雄嗎?那天盟里的記者上馬群找我,巴圖也在,您不信問問他,我是不是瞞了一半的數。

老人轉頭問巴圖:有這回事嗎?

巴圖說:有這事。可人家不信,他們是從收購站打聽到蘭木扎布賣了多少狼皮的。您也知道,打一條狼按皮質量論價以後,收購站還獎給20發子彈。人家有賬本一查就查出來了。記者一回到盟里就廣播,說蘭木扎布快趕上布赫了。後來嚇得蘭木扎布賣狼皮都讓別人代賣。

老人眉頭緊皺:你們倆打狼也打得太狠了,全場就數你們倆打得多。

巴圖分辯道:我們馬群攤到的草場地界靠外蒙最近,狼也最多,不打狠了,界樁那邊的狼群來得還要多,當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

老人又問:怎麼你們倆都來了,就留張繼原一人看馬群?

巴圖說:夜裡狼多,我們倆就接他的班。白天起黃羊,他沒弄過,不如我倆快。

高原冬日的太陽似乎升不高,離地面反而越來越近。藍天變白了,黃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鏡。人群、狗群和車隊,在強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所有的男人都掏出墨鏡戴上,女人和孩子則用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幾個已經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緊閉眼睛,但還流淚不止。而大狗們仍然瞪大眼睛,觀察遠處跳躍的野兔,或低頭嗅著道旁狐狸新鮮的長條足跡。

接近圍場,狗群立即發現雪坡上的異物,便狂吼著衝過去。一些沒餵飽的狗,搶食狼群丟棄的黃羊殘肢剩肉。畢利格家的巴勒和小組裡幾條出了名的大獵狗,則豎起鬃毛,到處追聞著雪地上狼的尿糞氣味,眼珠慢轉,細心辨別和判斷狼群的數量和實力,以及是哪位頭狼來過此地。老人說,巴勒能認得額侖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認得巴勒。巴勒的鬃毛豎了起來,就告訴人,這群狼來頭不小。

人們騎在馬上逐一進入圍場,低頭仔細察看。山坡上的死黃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頭和粗骨架。畢利格老人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說:昨天夜裡還有幾群狼來過。他又指了指幾縷灰黃色的狼毛說,兩群狼還打過仗,像是界樁那邊的狼群也追著黃羊群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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