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月落(2)

盧大夫隨著護士走過來。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聽診器探測著新月的心肺,一雙慈母似的眼睛注視著新月。

新月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

天星和陳淑彥肅然望著盧大夫,但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

盧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輸氧管的氣流。

「我……」新月的嘴唇張了張,伸出乾澀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點兒……水……」

陳淑彥詢問地望望盧大夫,盧大夫點了點頭。

陳淑彥把帶來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邊,一口,兩口,新月貪婪地吸吮著。她並不渴,只是心裡有一個念頭:喝水,活著……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幾點了?」她問。

「噢,五點半了。」陳淑彥湊在她耳邊說。

她又艱難地睜開眼:「天……怎麼還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師吧?天亮了他就來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睛睜大,「告訴我……哪邊是東方?我看看……」

「這邊,窗戶這邊就是。」陳淑彥放下手裡的杯子,扶著她的頭,把她的臉朝向東方,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雪花扑打著玻璃。

新月注視著窗外,喘息著,焦躁不安:「怎麼……天還不亮?太陽……還不……出來?」

「噢,」陳淑彥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沒有太陽,別著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點點頭,閉上眼。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陽也會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點兒,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師了。她多想早一點兒看到他!

她喘息著,焦急地等著他。

她的眉毛動了動,嘴唇動了動。

「新月,」陳淑彥撫著她的手,「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

新月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動。

陳淑彥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我……襯衣……口袋裡……」

「嗯,嗯……」陳淑彥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顫抖著摸索,不知道那裡邊有什麼東西。

那隻手抽出來了,捏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校徽,白底上鑄著四個紅字:北京大學。

陳淑彥的手瑟瑟發抖,打開了校徽上的別針,把它端端正正地別在新月的胸前。隨著微弱的呼吸,校徽輕輕地起伏。

新月閉著眼睛,她在積蓄力量,心裡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盼著……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越來越緩慢,像是一條絲線般的細流,在沙漠中艱難地流淌,馬上就要乾涸了!

但那一線細流還是不肯乾涸,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她盼望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

陳淑彥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著手錶的指針,六點零一分了,零兩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沒有到來。他的路太遠了,大遠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東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動,聲音低得幾乎難以分辨:「天……亮了嗎?」

「快了,」陳淑彥指著窗外說,「你看,有點兒亮了!」

「噢……」她驚喜地抬起睫毛,極力把眼睛睜大,看著東方,「我……怎麼……看不見?」

「新月!你……看不見?」天星慌了!

「看不見……」她大睜著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哥哥……你在哪兒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兒呢,」天星驚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來,這眼睛怎麼了?再也看不見哥哥、嫂子了?看不見爸爸了?看不見媽媽的照片了?看不見楚老師了?

「楚……」她竭盡全力呼喚他,但僅僅喊出了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陳淑彥像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

醫護人員緊張地搶救……

楚雁潮還在進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車的速度減慢了,拖延了他的寶貴時間,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著他呢!他讓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訴她:天亮了他就到,現在新月醒了嗎?不能讓新月失望,必須儘快地趕到她身邊!

淚水打濕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嘆息著,收起了聽診器,拔下搶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愛的手,給新月闔上那張著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職責。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於丟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體,覆蓋上她的臉。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護士拉起她,推動這張四輪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進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不!她沒死!她怎麼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涌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聲!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麼能死!你得活著啊!」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鐵鎚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周圍的人,他要復仇,要討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裡也都含著淚水……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隻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終於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著凌亂的雪花……

風雪卷著楚雁潮向醫院撲去!

他奔進醫院大門,奔進標著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進新月躺著的那間觀察室……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裡去了,怎麼家裡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是盧大夫!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那雙掛著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他,含著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只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籠罩著「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著「博雅」宅。

上房客廳里,安放著新月的「埋體」(遺體),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後的「務斯里」(洗禮),身上蒙著潔白的「卧單」,身旁掛著潔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寫著: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註定的。

我們都屬於真主,還要歸於真主。

面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著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著妹妹。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麼來了?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著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號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著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體」帶著神聖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麼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面前?

「媽!」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面吧?見這最後一面!最後一面……」

天星淚如泉湧,悲憤地盯著媽媽:「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麼樣啊!……」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裡,現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著行李、用英語交談著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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