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月情(3)

靜聽窗外,仲秋的夜晚,萬籟俱寂。她不知道,東廂房裡的兄嫂將怎樣度過這個良宵,怎樣談論那個高尚、純潔、神聖的字眼兒:愛情。

深夜,天真無邪的少女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從現在開始,西廂房裡沒有了陳淑彥陪伴,陳淑彥已經屬於哥哥了。就像獲菲莉妮唱的那樣,「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她為淑彥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失去」了淑彥而惋惜。

次日絕早,陳淑彥的兄弟來了,照老規矩來送「開門禮」。這禮,應裝在食盒之內,或一架,或兩架,每架由兩人抬著送來。陳家諸事從簡,便讓大小子提著來了,進門道「唔吧哩克」,韓太太率領全家,熱情接待。禮盒讓姑媽收進廚房,裡面裝著子孫餑餑、長壽麵、蒸食、紅棗、茶葉、牛羊肉。姑媽將長壽麵少許,煮了,送入新房,請新人食用,其實並不真吃,擺設而已。陳淑彥梳洗已畢,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媽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獻蓋碗茶,並分送由娘家帶來的「開箱禮」:送給公公一支筆,送給婆婆一雙襪子,送給姑媽一條手絹,送給新月的是一塊噴香的香皂……都歡喜得了不得。這禮不拘厚薄,但卻不可免,即所謂「分大小」的儀式。其實陳淑彥在西廂房住了數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陳淑彥就該去「回門」了。

韓太太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回門禮」:鮮魚、活雞、糖耳、蜜柿、紅棗、栗子、油糕、月餅、茶葉、牛羊肉、來往卷、切面,等等,一應俱全,交給天星,天星卻面有難色,嘟嘟囔囔地說:「怎麼今兒還不算完啊?」

「這叫什麼話?」韓太太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大喜的日子,不許說什麼『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兒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嬌嬌的大姑娘給了咱們,該當的上門兒去道謝!人人兩重父母,見了面兒要叫『爸』,叫『媽』,別這麼樣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天顯低著頭,瓮聲瓮氣地回答。

陳淑彥偷眼瞅瞅這位事事都發憷的丈夫,羞紅的臉上,泛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麼連這麼點兒勇氣都沒有啊?」新月替哥哥著急,笑著說,「是不是怕見人?不好意思?沒關係,我陪你去!哎,淑彥……嫂子,怎麼樣?」

「那好哇!」陳淑彥說,「有你陪著,省得我一路上悶得慌呢!可是,今天沒有小汽車了,咱們得走著去,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新月興奮地說,「我又不是沒走過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韓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們的話,「人家姑娘『回門』,你跟著去算是幹什麼的?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

「哦……」新月一愣。

姑媽忙笑著說:「新月呀,昨兒個,你不是去迎了親嗎?為你哥、你嫂子,也盡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兒就在家歇著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興,有意說了個笑話兒:「今兒這『回門』是淑彥的事兒,趕明兒你出了門子,才該你『回門』呢!」

新月臉一紅,低下了頭。

韓子奇畢竟是個男人,他沒有留意妻子的話傷了女兒的心,也沒意識到女兒心中想些什麼,就說:「好吧,好吧,兩人快去吧!淑彥哪,見了你的父母,替我問候!」

「哎。」陳淑彥答應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隨著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帶了「回門禮」往外走。天星穿著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裝,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低著頭,手裡提著禮盒出門去,那倒掛在手裡的兩隻活雞,掙扎著,撲棱著翅膀。

一家人把他們送出大門外,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來。韓子奇回書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該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韓太太裝了好些喜糖,讓他分贈給特藝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坐在那兒,端起兒媳婦給她沏的那碗蓋碗茶,拈起蓋兒,拂了拂茶葉,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氣:「托靠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沿著廊子慢慢走回西廂房,看見媽媽那心滿意足的神情,聽見媽媽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心裡一動,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這場準備了數月之久的大喜事兒中,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呢?是跟著「湊熱鬧」的局外人嗎?現在,喜事兒辦完了,她在媽媽的心中,還佔據什麼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廂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現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麼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夢中,她看到了燕園,二十七齋、備齋、未名湖,那裡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學、她的老師……

不知在什麼時候,姑媽把她叫醒了。醒來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該吃飯了咳!」

「姑媽,我不餓。」

「你今兒的葯吃了沒?」

「哦,還沒……」

「瞧瞧,沒有淑彥提醒,你把自個兒的事兒都忘了。」姑媽嘮叨著,伸過手,撫著她的臉,「喲,你怎麼這麼燙啊?著涼了?」

「我……不知道……」新月懶懶地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姑媽風風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媽!你去瞧瞧,這孩子腦門燙人,是不是……?」

「嗯?」韓太太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兒,打著哈欠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外走,「瞧瞧,我怎麼連一天的踏實都沒有哇?甭著急,不礙事的,頭疼腦熱的,誰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裡知道,對於一個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的人來說,「頭疼腦熱」將意味著什麼!

一對兒「回門」歸來的新婚夫婦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所謂「回門」,便是古人所說的「歸寧」、「省親」,用最通俗的說法,就是「回娘家」。這種禮儀,可以搞得極為隆重、繁複,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簡便之極,僅到娘家吃一頓飯便可當天返回。陳淑彥的娘家便取了這最簡便的形式。吃過了午飯,天星說:「走吧!」陳淑彥便告辭了父母兄弟,隨著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著頭,也不說話。陳淑彥跟在後面,兩人拉開了兩三步的距離。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他們,恐怕想不到這二位已經在昨天動用了那麼多人馬、以那麼大的聲勢辦完了喜事兒,還以為他們是剛剛經人介紹、頭一回兒見面兒的「對象」呢,你瞅,兩人走在當街還不好意思說話兒呢。

陳淑彥一邊走著,一邊回味著昨天盛大的婚禮和洞房花燭夜,像夢一樣來臨,也像夢一樣過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親戚、鄰居,對她的婚事都是極為滿意的,那麼,她也就應該滿意了,一輩子的大事兒,圓滿地交待過去了,以她的「條件」,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受到這樣的歡迎,應該「受寵若驚」了。但是,她又有些糊塗。她在尋找過去的夢,經過了昨天的「熱鬧」之後,她過去在夢中期待的東西,似乎已經得到了,又似乎還沒有到來。那是什麼?她說不清。她想起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給她背誦拜倫的詩,像夜風拂著她的面頰,像清泉流過她的心扉。在大海環抱的、隔絕塵世的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兩個深深相愛的年輕人,每人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對方的心,兩雙貯滿深情的眼睛,閃著寶石般的光輝……啊,那就是愛情,純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堅如磐石的愛情。她就是懷著那樣的憧憬,走進了韓家,尋找自己的歸宿。「張三李四滿街走,誰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間反覆背誦的台詞,「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了房門;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是的,一番熱鬧之後,她「變了婦人」,她的童貞,她的心,她的命運,她的一切,都交付給了韓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戀人,她的如意郎君。從今以後,她要全心全意地愛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現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她回味著,東廂房裡並不像拜倫筆下的海上小島那樣回蕩著天涯牧歌,韓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樣充滿柔情,但這就不是愛嗎?也是吧?現實生活是千變萬化的,恐怕愛情也不止是一種規格,前面的這個倔小子,也有他的可愛之處呢,新月不是說嗎,「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是的,陳淑彥相信,瞧天星那個樣兒,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塊兒,還害臊呢,一看就是個過去從沒搞過對象、從沒接觸過女性的老實人!

陳淑彥看著丈夫那梗著脖子、耷拉著腦袋的背影,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你,樂什麼?」天星頭也不回地問了一聲。

「樂你那傻樣兒!」陳淑彥說,「你跑那麼快乾嗎?人家又不會吃了你!」

天星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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