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五章 淡墨羅巾燈畔字

回到大宅,韓鍔心情惡劣。但重新見到百死餘生的下屬,他的心頭也一陣溫暖。他不貫虛言,也沒有說出一個謝字,只是認真地詢問了一遍他們的傷處。胡堯民傷勢最重,斷了一臂,還在靜養。烏鎮海幾人沒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絲愧色。韓鍔也沒多話,留下他們幾個靜養,他卻把那個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後,連玉見他情緒不好,也不敢多擾,送了洗臉水後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卻現出了一個人影。

窗子本就沒關,那是一個女兒的身影:漠上玫,韓鍔一抬眼,已經認出,他靜靜地望著那個女子半晌都沒有出聲。卻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聽她低聲道:「我只是來看看,你確定這孩子不是小計嗎?」

韓鍔忽冷冷道:「你確定他是嗎?」

漠上玫當場木住。韓鍔卻一聲冷笑:「你該知道擄走小計的是誰吧?而把這孩子易容成小計的又是誰,是誰一定想要我殺了東宮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聽韓鍔嘆口氣道:「你不用瞞我了。你神色並不憂切,你們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沒有壞處,怎麼會不掛懷?何況,小計對你們用處也大,你們怎麼會輕易捨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沒有說錯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韓鍔輕輕一嘆:「看來我猜得不錯,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術,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術果然別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錯,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連我到洛陽最開始見到的余國丈也是你?」

他本來心思精細,余小計當日一說出他姐姐還沒有死時,他就已經猜到了前後好多曲折的原委。只聽韓鍔淡淡道:「你設計陷我,我不怪你。」他的聲音忽微微提高:「但小計,你們就也這樣一起算計進去了嗎?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檸透露給東宮的,而是你們,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貼的什麼『龍湫遺帝種、真命在連城』的帖子也是你們乾的是不是?在皇上身邊布下大荒山一脈的人好讓他做夢,那該也是你們了?你們為逼我與東宮相抗,不惜引動東宮買動龍門異與北氓鬼對小計的追殺,否則我才到長安,才住進你送的宅子,龍門異與北氓鬼為何會那麼快附骨而至?這個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還勢連僕射堂,在那邊透了口風。嘿嘿,嘿嘿,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們所圖真大啊。但那個王位真的那麼重要,以至你還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於不測?」

然後他又一聲厲叱,指著那棺中的屍身道:「這孩子卻又何辜!你們為逼我除掉東宮太子,竟不惜讓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風勁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卻一直沒有打斷他的話,這時反手一擋,她的功力在「輪迴」成功後已在大進。但韓鍔出手何等凌厲,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卻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著韓鍔。韓鍔的手卻也停了下來,他一向,不願傷人。到最後,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們欠我的,欠我的就要還,欠我們余家處,他們已經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輕輕地飄著,那是韓鍔在低低地吹。天上,微雲渡月,如同輕淺淺的一點慰撫,韓鍔指間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檸擾人內息的「鎖心術」下,就是這笛兒貼在胸前的一點冰涼最後助他脫出的困厄。可是小計現在身在何處呢?又是誰擄走的他?

韓鍔正坐在屋頂——平時小計在時,總喜歡拉他坐在屋頂。六七月的天,星星噼里啪啦地在天邊掉著,那時韓鍔的心情總是很平靜。不遠的圍牆外,忽似有人影掠入,但韓鍔心頭浮起的卻不是警覺,卻是一種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樂地蹦了一蹦。不一時,他就聽到連玉低聲的歡呼,然後,他只聽得身後有人影竄上屋頂的聲音。但他沒有回頭,只一會兒,一雙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後一個少年的聲音道:「猜一猜,我是誰?」

韓鍔沒有回答,自顧自吹著他那個骨笛,但音調明顯歡暢起來。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會兒才鬆開,臉也轉到韓鍔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頦兒……

小計沒回來時,韓鍔總覺得像有很多話要問他,但真的回來了,別的就像都不相干了,只是回來了就好。他依舊吹著笛子,小計在他身邊坐下,韓鍔聽他呼吸,已知他沒有受傷。過了一會兒,小計用手輕輕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韓鍔吹的卻是河西花兒的調,兩人同時想起當日還在隴中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是清明薄快的,起碼回思起來是如此。韓鍔心底想起了他們曾唱過的歌詞:

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

看上去容易,(者)摘是個難,摘不到手裡是枉然。

唱那個歌時,他的心裡還是快活的。那時,他想起的是方檸吧?但世路真的難測。如今,他還會用那種心情想起方檸嗎?那些溫柔,那些淺戀,難道都已難再?

好一時,韓鍔才止住笛聲,卻是為小計打斷。只聽小計道:「鍔哥,我的父親到底是誰?」

韓鍔當初告訴他,只說他是余皇后的兒子。小計心細,這話背後的意思他卻猜出了:鍔哥對誰是自己的父親象不確定。

韓鍔怔了怔,不知該怎麼回答。沉吟了下,小計卻自己先岔開了自己的問題:「鍔哥,這兩天我見到了一個人。」

韓鍔回眼看向他,只見小計的神情變得有些悠遠。只聽他繼續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麼好看的人,還是一個男人,那真叫雋秀挺逸,比你強不說,就是原來在龍華會上見過的瞿立好像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韓鍔怔了怔:他提起的那個人,難道是……衛子衿?

只聽余小計道:「那天在梁王舊宅,他把我救了出來,可我一直都沒有看到他的臉。我在商山四皓手裡受了傷,傷得好像還挺重,因為在他帶我奔跑的路上,我就昏過去了。我醒來的時候,好像是在宮中,因為那裡很靜,那屋內的陳設也像是宮中才有的陳設。他進來看到我,嘆了口氣。我當時看到他的臉,不由就有些呆住了。長這麼大,我也只是見到朴厄緋時那麼呆過一次。再後來,他點了我的昏睡穴,在我睡時,他似乎就在替我療傷。我重新醒過來,卻已是黃昏了。屋內沒有人,我爬了起來,勉強下了床。從窗戶向外望去,院中也沒有人,但我在院中卻看出了布的有一個陣。那陣勢好是古怪,像我們大荒山的十詫圖,卻又不全是……」

韓鍔怔了怔:芝蘭院,那人果然就是……衛子衿。卻聽小計道:「……天有些快黑了,我有點怕暗,就在窗前案邊點起了燈。燈點著後,我就看到那燈旁邊有一方羅巾。那好像是男式的束髮用的羅巾,老樣式的,我沒見過的。那羅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卻見上面似寫的有字。我就燈看了看,上面寫的卻是……」

小計的神情怔了怔,語氣有些空荒荒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韓鍔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卻聽小計接著道:「那方羅巾好舊了,上面不只是一個人的字,還有些小字,剛才那幾句字寫得很硬很粗獷的。旁邊的小字卻要規整冷雋多了,字太小,寫的人似乎心也很亂。我只奇怪:那墨跡一上羅巾,只怕不就浸潤開來?寫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來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寫的我卻不太明白,來來回回的好像都是一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就是這麼幾句,我念了兩遍,都記住了。不一會兒,我覺得有人進院來,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個救我的人卻回來了,他以為我還沒有醒,自己坐在桌邊,用手拿著那方羅巾,半天沒有吭一口氣。我心裡想,那方羅巾束在他的頭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畫上的那些穿著水墨長衫的人。好半晌,我才聽到他低聲嘆氣,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凄苦的聲音。後來我累了,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餓了。但那人拿來的乾糧都是好陳的了,硬得難下口,我吃它不動,他搖了搖頭出去了。到中午時,他就帶了個女子來。那女子年紀不大,我後來叫她姐姐。可我從來沒見過那麼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裡說她,她的一張臉好像全被燒毀了似的,我剛一見到都有些怕。不過她做的東西可真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極平和溫柔。接下來的幾天,我傷還沒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韓鍔聽他說到這兒,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長樂殿不遠的玉娘湖邊,自己在水中一露頭時見到的那個吹簫的男子和那個好醜的女人相處的場面。

余小計接著道:「……開始兩天,我都沒力氣說話。到我有力氣說話時,跟她道謝,她卻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動手幫我洗臉洗腳,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了。」他臉上露出一點少年男子的羞慚之色:「我又跟她道謝,可卻聽她說:『不用』,接著她嘆了口氣:『其實,是我該謝謝你。』我聽得都愣住了,卻聽那姐姐用一種自己跟自己個兒說話的口氣說:『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顧,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麼會讓我來到這芝蘭院中,來到他身邊?』她的口氣又溫柔又纏綿的,那是真的發自骨子裡的溫柔。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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