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四章 任是無情也動人

好久好久,太子贄華與韓鍔都沒有出聲,但他們也沒再有看向牆上的那幅畫。天快黑了,韓鍔伸手點燃了幾支銀燭。燭焰亮起,越顯得這東暖閣中的陳設當真富貴溫柔。韓鍔伸手輕輕把那副碧紗重又攏起,太子贄華的面色卻有一種不舍的意味,只聽他輕輕道:「這個人,韓兄應該認識吧?」

韓鍔悶著頭沒有出聲——又何止於認識呢?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這畫他會在宮中看到。只聽太子贄華低聲道:「余小計應該沒什麼事,也許劫掠走的人跟我有什麼深仇大恨,正盼著韓兄對我下手呢。韓兄何必定要他如願?只要韓兄放過今天之事,與我聯力重挫僕射堂。關於韓兄與那畫中人的事,我還是會想辦法的……」他低低嘆了口氣:「我這麼說,可不只是為了權勢之爭,我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快樂的……」

太子贄華迷茫茫地抬起眼,似是想起了他當年的什麼願望。韓鍔依舊默然不答,他在心中卻浮想起方檸:方檸在洛陽的閨中,陳設得想來比這東暖閣中還蘊藉風流吧?如果在那樣的風流溫柔之地,與她相對,卻不知是不是就是神仙之樂。他心涉綺思,面色也柔和下來。靜靜的閣外,突然傳來腳步聲。韓鍔一聽,就知是每天此刻都要與他來通報消息的膽衛趙常量來了。可接著,他卻似在那腳步聲中聽出了些心事,他臉色微微一變。只見趙常量走了進來,他才在閣外為商山四皓殺氣所控時面色還是寧靜的,可一入閣中,他的顏面就變了,只聽他低低說了聲:「韓帥,小計死了!」

這一語一出,不只太子贄華一驚,閣外之人也大驚——已經拖了七天了,他們以為終於可以拖過去的,好多事。終究會平淡下來,誰成想,會有這麼一個消息霹靂般地突然爆發出來。只見商山四皓一擁而入,韓鍔的身子卻忽飛起,他一手帶住趙常量,身子一旋,一隻手已落在案上劍把之上。他的臉色一片蒼白,趙常量看向他的臉上,卻見他的臉上只有空白……

韓鍔什麼都沒問——他現在一聲也開不出,只要開了一聲,他只怕就控制不住自己:拼了天下反亂,也會一劍立馬殺了東宮太子,燒了這個地方,燒了這個長安!

趙常量卻知他在等著自己接著往下說,他聲音哽咽:「人我們是在城外找著的,真的是小計,死於一劍穿心之下,那劍勢,似乎是雙刃所為。整個人……都被血浸透了……」他喉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韓鍔臉上只見戾色一閃,商山四皓已覺不好。只見他們四條人影撲出,韓鍔的長庚卻已出鞘。四皓一撲疾上,韓鍔的劍尖卻已指向太子贄華喉前。四皓身形一滯,就在那一滯之刻,韓鍔劍勢忽轉,一掃已掃在那四皓中一人頸側。四皓中那人為強煞住已勢,不及反應,只見他頸側登時鮮血如注,已受重創。其餘三人已經撲至,韓鍔的一劍卻已深入太子贄華胸口半寸。他的眼定定地望著趙常量,口裡苦苦道:「死了?」

四皓被迫停下身形。趙常量卻含淚垂首,點了點頭。他也知道韓鍔這一劍下會是何等結果,但、他們連城騎中人,一見小計那一刻,就已決定。無論這消息帶來的結果會讓韓帥如何憂傷如沸,會令天下如何反亂,他們也要告訴他!這一路上他都一直免力壓服住自己的心情,怕東宮之人看出,為了就是好吐出這一句實情給韓鍔——小計死了!余小計死了,那個他們一直看著長大的少年死了!

杜香山與韋鋌、卜應,耿昭這時俱已得報,趕來閣外。杜香山見情勢已危,正要開口,卻見韓鍔一雙眼像空空的已沒有任何生意的,又象極狠戾的望向太子贄華,他的聲音木木的:「死是什麼?死是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

他一語即出,東宮屬下已人人大驚。他們才要動,韓鍔忽一聲長咴,那叫聲極為凄慘。聲調激楚,杜香山等人一時也就不敢再靠前一步,可又不能這麼靜著。只見韓鍔臉上忽反微微一笑,那笑笑慘詭得離奇,如已心迷。只聽他緩緩道:「你要不知,我就讓你也入泉下去明白明白。只是,小計他想不想見到你呢,對他來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他手一動,東宮屬下就要出手,可他這一劍卻不是刺入,而是撥出。東宮屬下手一停,卻見韓鍔的劍又突在太子心口另找了個地方刺入,太子贄華痛得一聲低哼,只聽韓鍔道:「我怎麼才能讓你死上一千次……」

他聲音忽厲,手下卻一停,剛入數分就把劍勢止住。——韓鍔看來狂了,東宮屬下大驚,以他們所了解的他的為人,是從來還沒有這麼折磨過一個敵人的。只聽太子贄華顫聲道:「韓兄,余小計真的不是我屬下殺的!我命在你手,他們怎敢殺他?」

他聲音顫顫的,忽用手勉力指上牆上的一幅碧紗:「為了她,你都不能饒我一命嗎?不為我,只為她。我一死,你就不怕城南二姓從此滅門?」

閣內閣外一時靜極,韓鍔卻像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方檸,他是在說方檸嗎……時間好像都停頓了,一切都已變得沒什麼意義。卻在這極靜之處,忽有一個人的聲音微微而嘆道:「你以為為了我他就會放過誰嗎?」

那聲音一起,太子贄華的面色就顯出一點恍惚的意味——她來了,是她來了嗎……那一句卻是淺嘆著說出的,聲音響在窗外。這閣子本在二樓,窗外,不遠有一棵樹冠極大的碧青的樹。然後,只見窗子口珠簾兒一閃,窗口已坐了一個人。那是個女子,眉不點而翠,唇不施而紅。她的髻兒輕輕被簾捎碰了下,碰得輕輕一響,那聲音就似敲在了人的心裡。只聽她低聲嘆道:「我早勸過你,千萬千萬,不要去碰那余小計,你們不知那會碰出什麼結果。可你們不聽,你們不聽我的話……」

韓鍔輕輕吸了口氣閉住了眼——不要,不要讓他在這時看到方檸。

……這樣的夜,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捲簾而出。彷彿一切剛剛酒闌笙歌散,該虛的虛了,該空的空了,只有那一場美麗恍非塵世的夢般出現……只聽方檸低聲道:「你不該到長安來?」

然後她盯向韓鍔,聲音忽變得尖銳:「你憑什麼到長安來?」——我的生活即已非你的生活——你,就不該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現!然後她的眼中忽閃現出一抹戾色:「即然,你不認為這個長安是你的長安,你又憑何而來,空加擾亂?」

她在質問著韓鍔的處世之道。韓鍔心中迷迷一亂:是呀,這即非是我的長安,我又為何而來?韓鍔面上愣愣的,杜方檸的眼中卻溫柔一現:「你為什麼又要到長安來呢?」

她這句話說得極為優柔。然後,她袖子一拂,袖邊捲起了案上的一小塊鎮紙,正好輕輕打在太子贄華的昏睡穴上。太子贄華還在迷怔之中,已昏昏睡去——杜方檸是怕他清醒著,猶能動作時,反對他自己不利。

韓鍔靜靜地望在她的眼上,依舊是那個人,依舊是那張臉,可是……他忽冷冷道:「你即說他們不該碰余小計,你也就不該告訴他們那個僅你我知道的余小計的身世之秘!」

他恨方檸的正是這一點——你還說我不該來這個長安,可我是被你所迫而來。

杜方檸的眼光忽凝聚如針,只聽她激聲道:「僅你我所知?那朴厄緋呢?她知不知道?你以為小計身世之秘是我說出來的?……鍔,你當真太傻了,你以為余小計他身後的勢力就沒有企圖?你就沒想過故意讓那消息漏出,讓東宮力迫於你,究竟是對我、還是對她們才更有好處?」

韓鍔一愣,閣外周槐賓忽騰騰騰地走了來。他一入閣,看了韓鍔一眼,就已沉聲道:「僕射堂可能已發覺了咱們宮中的異象,左金吾衛與三皇子贄平處俱有異動。他們,好像已有準備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韓鍔,看在他拿劍的手上,「只怕太子一……他們就會有所動作!」

他一語說罷,閣中之人關心的突然就已不是太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只見人人面色慘變——僕射堂等這一天想來等得已好久了,今日,他們終於得機了!可是——余小計怎麼會死?他怎麼能死!東宮屬下,這一刻,他們才忽然發覺:這世上最不該死的正是他們想全力追殺的也為韓鍔所力護的余小計。

——韓鍔之一劍之擊之事看來已無可挽回,一時,杜香山臉上,周槐賓臉上,還有商山四皓、卜應與韋鋌,包括耿昭,都升起一種末路般的惶恐……太子一死,樹倒猢猻散,那……他們是完了?

韓鍔卻不願在這時再看到他們這樣他所鄙薄的神色。靜了一下,杜方檸的聲音卻忽響起:「耿昭,你帶一隊侍從先去護住皇太孫。」

耿照一愣,滿場人正各懷心事,心意恍惚中,但杜方檸的聲音卻定的。只聽她淡淡道:「四皓老,也請前去全力脅助,戒備皇太孫的安全。」

她的面色微微嚴肅,很倦怠也很冷淡地道:「我們不只有一個太子,還有皇太孫。東宮之勢,不會如陳希載所願,說亂就亂。」——何況,太子如果真傳死訊的話,那也還是我們第一個先知道——杜方檸眼中冷厲一閃,在這個時間差上,她還盡有時間準備。

只見她的眼忽盯到韓鍔的劍把上,她的目光中有一絲光芒也有一絲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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