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章 玉娘湖上月應沉

「韓鍔已經出了花萼樓?」太子贄華面沉似水。

「是的,他已經出了花萼樓。」

今日是萬壽節,嘉福門內,長樂殿中也正自設宴。此宴中人卻多是五監九寺的官員——花萼樓與長樂殿,今日宴請百官的宴席卻開設了兩處,由此也可見出東宮與僕射堂對立之勢。不過五監九寺中官員多有內官,所以他們也一向自成體系。東宮太子在皇上於花萼樓中起駕去後,先逡巡了一刻,就來到了長樂殿中。他本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歡,皇上卻叫他退下了。他無暇思量什麼父子情薄,因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聽他低聲與前來報訊的人道:「那,宮門外對付他的人已準備好了嗎?」

他手下點點頭:「太子放心,諸事俱已妥帖。」

太子贄華一皺眉:「可是他手裡那支劍……」最讓他顧忌的還不是余小計的身世,而是韓鍔手裡那支無懼無忌,獨盪八荒的劍。他居然可以以此一劍獨開西域之基,如此能材,讓東宮太子如何不心驚?他身邊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陽杜家的人。只聽他淡淡道:「太子放心,韓鍔的劍如今只怕也利不起來了。」

東宮太子一「噢」,奇道:「那為什麼?」

杜香山淡淡道:「技擊一道,原是逞一身之勇而得其利。他以前人在網羅之外,當然無懼無忌。可如今他已入長安,身陷秩序軌則之內,顧忌即多,劍鋒何得再利?太子宮中,四皓老與『不測刀』卜應兄,『雙刃』韋鋌兄以前如與韓鍔放對只怕未免不利。他們在技擊之術上原相差不多,可讓他們懼的是韓鍔那一份脫逸之勢,那卻得之於技擊之外。可如今,他脫逸之氣已去。所以,太子請放心,他趕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趕到了也沒有用。」

東宮正自心下疑惑,沒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來,低語稟道:「已經傳報,韓鍔斑騅已馳出了安上門。」——安上門外,就是宮城之外了。宮城之內,如今為肖珏與紫宸所禁,東宮想要謀劃什麼,盡多掣肘。但宮城之外,嘿嘿,就是他與僕射堂相爭的天下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這是一首舊詩。要描述長安城中萬壽節這一夜的富庶風流的景象,也許只有蘇味道的這首詩可以彷彿一二了。才剛入夜,東市之內,就已人影幢幢。小計剛到的時候心中還稍有不樂:鍔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務牽絆住了,可他此時也已明白韓鍔目下身陷長安,到底是為了誰。今夜東市燈火通明,因為是萬壽節,大家盡可以借了題目來敞開自己的快活。時不時各處還在放著焰火,當真千枝火樹萬朵銀花,小計慢慢看得眉花眼笑起來。

此時東市之內,卻已暗布了連城騎中的十一膽衛。烏鎮海身當官職,無暇分身,但知道小計要到東市來玩,所以這裡設防也最嚴,但他們的保護是看不到的。余小計看著四周熱鬧情景,心道:鍔哥現在要在這兒就好了。他知道韓鍔也不是不愛熱鬧,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玩兒,也不知道如何與人親近。小計心裡想起那天的話,其實——又何必?鍔哥現在是為了自己才被迫滯留長安的,但所謂皇后之子,又與他自己有什麼相干呢?讓他擔心的卻是鍔哥最近的疲憊之色。這疲憊之色別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得出來的。終日輾轉於東宮與僕射堂的勢力傾軋之內,何況中間還有個紫宸,鍔哥的日子想來不會很舒服吧?但這世間的事本是權衡博弈之局,這本非鍔哥所長。鍔哥可以做事,但,最好是雖艱險但目的明確的事。這朝廷政局,原是要甘於捨棄,視天下如棋子的人才能做好的。不說別的,小計這些日子只覺得,連鍔哥身上那一向凝聚的堅挺凌厲的劍氣似乎都有些耗散,就是這一點最讓他憂慮。今夜之後,他也許該跟鍔哥說:他想讓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讓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計想起太極殿上的皇上的面容,卻全無親近之感——他想回軍中,他們是男子,一個男子最好的歸宿也許就是:永遠的邊患與永遠的開邊吧?

可前面一處光景吸引了他:只見東市靠南邊的入口處,這時清出了好大一塊空地。那地界做了一個燈山,各種奇樣花巧的宮燈疊樓架屋地紮成了一座山,當真燦爛。那裡正在放著煙火,四周人影幢幢。那煙火放得也大是有趣,從幾米高的高處,整個拉開一扇屏。那屏風上密布枝葉,有好多花草,小計走近了些,卻要看那煙火怎麼放。他擠進人群,卻見那放煙火的人已點燃引線,接著。十幾米寬幾米高的一個架子上,就似飛瀑流泉般地開了一道銀瀑,星光飛濺。小計不由驚喜交加,不自覺張開了嘴,拍起手掌來。他身邊的李大哥雖久歷世面,卻也不由瞠目稱奇,喃喃道:「這樣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間可為,這一定是宮中匠作監的手筆了。」

余小計出身大荒山一脈,感覺原就要比一般人為靈。他一聽到「匠作監」三個字,心頭忽然一驚。他臉色微變,已覺四周隱有殺機。他低語了一聲:「李大哥,咱們走,有問題。」

他一語才罷,已覺身邊人雖多,但已有人無聲地悄悄向他們身邊擠來。他一拉那李華的手,就向外擠去。李華身列十二膽衛,本是技擊出身,又身經百戰,一語提醒,已自警覺。但四周聲音太雜,他也無法發出事先約定的暗號。他拉了小計只想快走,可四周之人太多,怎麼也走不快。余小計正要施出身法,忽覺手被李華用力一拉——那李華身材壯健,一步就已把小計環到自己身後。他這一突然錯步,小計已一驚,接著,卻驚心地發現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驚叫,李華雙手一拋,忽已把他拋入空中。擲向人群之外,然後一回首,一把擰斷了暗襲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兩人就要向小計落身處涌去。李華忽一伸臂已拉住了一人的領子,那人回身一打。李華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插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後,那刃芒竟貫穿他的胸肺,直插入那人心臟。余小計在空中看得熱血一涌,只見李華最後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來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讓小計快走。四周人聲喧嚷,那火樹銀花太明亮了,反沒有人注意到身邊的異動。小計只看著李華的身影無聲的撲下,沒入人潮中。

這分明是籌劃好的刺殺!——那匕首似是小計見過的「龍門刺」,那是龍門異中的獨門兵器了。可這場景的布置分明得之於匠作監,東宮今日分明已令各部全力出手!余小計的身形才騰出人群外,已有三人在他落地處等著——這是完美的圍襲,余小計躲他不過。可這時,忽有人影閃出,他一人先於小計直壓向那三人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膽衛中的吳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飛了小計,把他踢向左首。然後,他突然而落,全不管扎穿自己身體的利刃。雙手已自一挾,一挾就挾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頸,後面雙腿卻也夾住了另一人的頭。那二人大驚,餘下一人不及追擊小計,一刀突閃,就向他腰間劈來。那膽衛吳亮卻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空中身子突旋,手足一絞,只聽得低微的咯嘣聲傳來,那是他已絞斷了那兩人的頸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吳亮的身子被斬為兩段,可他的手與腳還各卡在被他絞斷了頸骨的兩人的身上,再沒分開。

余小計目眥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卻已被等在那裡的趙卓牽住。他被趙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馬的馬鞍。趙卓用力在那馬臀上一擊,那馬已驚馳而起。四周都是行人,還有小商小販。夜很明,那是燈明,但燈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實很暗。余小計才待扭身,卻見趙大哥也騰上馬來,卻把他的身子一壓。余小計耳邊只聽得暗器破風的聲音,然後聽到趙卓一聲低哼,知道他已受傷。小計才待挺身出手,可他於這稠人廣眾中的圍殺全無經驗。卻覺趙卓把他的脖子一按,余小計整個人忽被他塞入了馬腹之下。趙卓卻昂坐馬上,加鞭疾馳。這裡本近東市南邊的出口,余小計身在馬腹之下,此時才得出刀。他懷裡一直揣著鍔哥的短匕「含青」,可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纏的有絲索。趙卓手裡的一根套索也遠攻近襲,飛快地已帶著小計沖向了東市南面的出口。

他們才一到出口,那面卻有幾匹馬兒和七八個才趕到的膽衛已等著。趙卓手一揮,小計已被他擲出,被那邊膽衛接個正著。余小計還不及說話,人已被一個膽衛拉到馬上,向南疾馳。他回頭一看,卻見趙卓重傷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飛起,趙卓的頭已飛了出來。

東市之外,光線本就已很暗,那頭濺著血飛向暗處,趙卓的眼卻還怒睜著,看著小計奔跑的方向——他是死士,他們可以刺殺小計,但他死也不會讓敵人得手的!

連玉傳令派出的人趕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處時,突然發現,這裡情形不對!

那是一個花園,不大的花園,可園中此時枝葉凌亂,分明藏得有人。——他們連這裡都知道了?韓帥知小計思子台有警,就要請漠上玫出馬以助一臂之力。報信的人在連城騎呆過,知道那個女匪的實力。他知道自己要傳的信極重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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