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九章 思子台邊風自急

「小計,有一件事我想該告訴你了。」

余小計漫不經心地坐在城牆的城堞邊上晃悠著兩條長腿兒,看著宮牆外的景緻,象沒太在意。

這小子,什麼時候已竄到這麼高了?站起來都過自己的眉毛了——韓鍔舔舔乾澀的嘴唇,怕下面的話一說出口,小計這些年無憂無慮的生涯就要被打亂了。但他已不能不說:「鍔哥其實一年前就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其實,你現在不是十六歲,而是十九歲,是個大人了。你剛出生時,因為重傷,曾為人手法所制。被迫又過了三年胎息的日子,這就是你原來體內傷勢的緣由,也是你為什麼一下可以躥這麼高的緣由。而你的媽媽,鍔哥現在已可以確定,她就是……」

他頓了頓:「……余皇后。」

韓鍔回首望向宮牆之內:這麼多年過去了,余皇后會想到,她長大的孩子有一天會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嗎?也許,她當初的選擇只是想讓這孩子過一種平常的生活吧?但一切都亂了,面對朝中險惡的爭鬥,面對「龍門異」、「北氓鬼」隨時可至的刺殺,面對小計必須知道的與他必須自己來做的選擇,韓鍔已不能不說。

「媽媽?」余小計輕輕呢喃了聲,疑惑地抬起眼——好生疏好生疏的一個詞了……這麼遲的知道,算好還是不好呢?

他眼中一片空茫。如今,他已長大了,無論是愛,還是溫暖,其實他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看著他默默的樣子,韓鍔忍不住想伸手一拉他。余小計卻輕輕一躲,讓開了他的手。他知道鍔哥近一年多來心頭一直埋了個秘密,還是和自己相關的,他也曾無數次猜度過:那應該是關於自己的身世吧?可今天,他終於知道了,沒想,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自己也算是余家的人呢,怪不得姐姐與朴厄緋對待自己又是那樣。可他心頭空茫茫的——知道自己的來歷真那麼重要嗎?什麼都不知道豈非更好,不用承擔那麼多上一輩留下來的恩怨糾葛,不用承擔他們性格弱點的傳承與擔系。就像鍔哥,他究竟是有一個父親幸福呢還是沒有他更幸福?

余小計從小就總覺得自己是個被這造化所弄、胡亂遺棄到這人世間的一個孩子。那樣也好,他情願是個野孩子,他慣了:什麼都是自己獨自來經歷的:愛我所愛,恨我所恨。他情願天生地養,也不想有什麼父母,更不想要有什麼家,他跟鍔哥這一點是不同的。

他回眼看向韓鍔,只見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他心底笑了下——有時他甚至覺得,在有些地方,鍔哥比自己更像個孩子……余皇后?那就是余皇后吧,又怎麼樣呢?

見小計像沒什麼反應,韓鍔不由有些發獃,臉上怔怔的。余小計卻心道:也許,自己母親給自己最好的一件饋贈就是,讓自己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到知道時,他已足夠大了,而她又已死去好多好多年。以前種種,盡都為空,沒有任何先天的羈絆。這一生,所有的感受都是他自己的,這才真正是他們大荒山無稽崖的心法正流。他腦中怔怔地想著,心裡有一點點空茫茫的難受,然後,一點空茫茫的溫柔露出點頭來,舔了舔他心底那空荒荒的心境。耳邊卻聽韓鍔道:「小計,怎麼了?」

余小計搖搖頭,沒有說話。

韓鍔道:「是不是怪鍔哥一直都瞞著你?」

余小計搖頭道:「不是……沒什麼,我只是一時回不地神來。皇后之子?好顯赫呀,挺好,我只是現在還不願去想它。誰生的就誰生的吧,生以前是她的事,生以後就是我的了。沒有糾葛,沒有愛怨,這樣最好最好的了。」

韓鍔都有些不解地望向他。他與小計相處日久,尤其近兩年來,他早已感到小計所練的他家傳的大荒山一脈心法當真與世迥異,好多處荒僻得都不近情理,一時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卻聽余小計道:「鍔哥,其實有一件事我也一直瞞著你,一直也沒說,再不說我也成了被她們利用來套你的局中的一個棋子了。」他抬起眼:「我的姐姐其實沒死,你以為她死了。其實,她的自殺雖看似生息已絕也頗兇險,但那其實是我們大荒山中的『輪迴之法』。她沒有死,藍老人也是我們大荒山的人。從一開始,這就是個局。」

韓鍔腦中一激靈:余婕?余婕原來真的沒死?那一連串的在他腦中久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忽豁然開朗起來。只聽余小計苦笑道:「可連我,也是直到今天,你告訴了我我娘是誰時,才明白,她們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他一雙眼望得遠遠的:「鍔哥,我總以為,我要真的是個孤兒,你會對我更好些,而我也真的想是一個孤兒。什麼也不是,只是石頭縫裡蹦出的。我姐姐她們,說是為我好,但她們強塞給我的,其實並不是我想要的。你怪我騙你嗎?」

韓鍔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不是騙我,你只是以前還小,沒有勇氣跟鍔哥說罷了。現在,你卻……長大了。」

余小計一抬眼,鍔哥終於承認他長大了!韓鍔伸出一隻手,拍拍他頭,笑道:「你長大了。好多事兒,鍔哥回頭再慢慢跟你說吧。你聰明,其實這裡邊的事兒不用我詳說,你想來也會明白到底是些什麼了:咱們這次為什麼要到長安來,為什麼東宮的人會要刺殺你,你姐姐和朴王妃圖的到底是什麼……你好好想想,回頭有了什麼選擇的話再跟鍔哥說。這件事,不關乎你姐姐,你要鍔哥幫你,鍔哥總會幫你的。」

余小計忽開顏一笑:「鍔哥,我現在不是孤兒了,你還肯罩著我?」

韓鍔一笑道:「小皇子,不是我要罩著你,是下官要懇求你罩著我了。」

余小計撲哧一笑:「那行,我就罩著你。來人呀,把韓鍔給本王綁出去,咔嚓咔嚓了!」韓鍔一縮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含笑道:「王爺開恩!小的再不敢了,再不用竹篾打你了。」

他兩人笑了一會兒,只聽小計道:「聽說,明晚長安城就不禁夜了!」——所謂禁夜,卻是長安城中每到夜晚都要戒嚴。太陽下山後,擊鼓八百下,謂之「凈街鼓」。鼓聲停後,城內各坊即閉門,但凡有私自夜行的,都是要受到重罰。本來開國之初,只有上元節三天可以不禁夜。以後例稍寬了點,連上中秋也不禁了,可今日是八月初三。韓鍔怔道:「又不是上元,又不是中秋,怎麼不禁夜?」

只聽余小計道:「聽說明兒就是當今皇上的什麼萬壽節呀。」他口裡提到皇上,忽覺嘴裡蠻不是味兒。——原來是為了皇上的生日。韓鍔見小計的神色,似對那熱鬧的明夜有著說不出的期待。見他這麼興頭,心下不忍拂他的意,笑道:「那好,你明兒乖乖地在龍城衛戍處好好等我。我一到晚上,有空就溜出來……陪侍小王爺您。」

他口涉調笑,余小計「嗯」了一聲,大馬金刀地往城堞上一坐,笑道:「那好,韓卿,你可不要有負孤的重望呀。」

韓鍔看著他那模樣,不由好笑:「孤?怪不得你老說你是個孤兒呢,原來你們這些貴種從來就習慣稱孤道寡的。」

沒想第二天一早起來,韓鍔就被迫忙了開來,他現下責任繁重。皇上似對他極為重視,近日,因見龍城衛首領肖珏辦事穩當,已擢升他為宮城禁軍首領。雖是副職,手底下也新接管了守護宮城的禁軍人馬三千餘騎。又道韓鍔治下有方,問他身邊還有什麼出色乾材,韓鍔只好薦了烏鎮海。皇上就派了他長安城內巡察的差使,主管宵禁治安諸務,手下也好有個八百餘兵士。這麼接連擢升韓鍔手下,又都是接管禁中親兵,不只百官吃驚,連韓鍔也覺得有點大出意外——那皇上不過只跟他私見過一次,說了些他做的夢,憑什麼就對自己信重至此?他到底又做了些什麼夢?關於小計,他又知道了多少?難道那夢境竟可以如此左右他的心志?大荒山的人,潛隱多年,看來所圖也大。他身邊的那個內侍,到底與大荒山一脈是何關係?

所謂魚知深水而不祥,韓鍔現在是越來越能感到這種不祥了。這次長安之行,他其實是被迫前來的。開始還以為自己是主動,哪成想,一入長安似乎一切就已落入了別人的套中。這個長安,他是不是來錯了。

他答應小計時,沒料到今日不管是肖珏還是烏鎮海處都有無數麻煩事要處理,如今宮城防衛之務大半落在了肖珏頭上。紫宸中現在主管宮禁的是「六幺」陸破喉,與他的交道也多半由肖珏年理,但此間頗多微妙處,所以肖珏時時有事與他相商。烏鎮海也要主管城內巡防,他們如今雖非直隸韓鍔所屬,但一向尊重韓鍔,好多事都要找他商議。韓鍔現在朝中的職位本大為尷尬,他本帥撫北庭都護府,以一方之帥職久駐長安,已頗不妥。但皇上之意卻似不願他驟去,雖領命兵部行走,究竟不是實職。這日從他清早一到兵部入值,就被纏住。近日朝中多有武官與他頻頻接觸,因是公事,韓鍔也推託不得。直到辰時,才將將處理完雜務。接著,卻有人來請,才知宮中已大開百官之宴。卻是皇上設宴,與百官同樂。

他登時被纏得一些些也走不開。心下煩惱,暗道:只怕要有違晚上與小計遊樂之約了。他擔心小計的安全:以小計的脾氣,今夜這麼熱鬧,是斷不肯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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