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一章 浩浩長安車碾塵

好大的一處宅院,坐落在長安城內城靠南邊的朱雀坊內。這裡本是長樂公主的舊宅,重新裝飾後,文采輝煌。院落一進一進地往後延伸著,彷彿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門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來。那兩個人影一個鎮定,一個靈動,卻正是韓鍔與余小計。

韓鍔微側著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那個引路的人。時間已是五月,夏日苦熱,可這坊內多的就是大槐樹。一片濃陰之下,清凈幽涼,巷內淡靜雍容的氣氛倒顯得韓鍔與余小計的衣著都過於鄙舊了。長安內城貴眷多衣飾繁華,韓鍔與余小計兩個剛從塞上歸來,穿著未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只聽韓鍔疑惑地道:「貴上是誰?為何定要與我兄弟相見?」

他與小計這次是悄悄潛返長安,沒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只說是主人相請,卻又不肯說出到底是何人。韓鍔暗驚於自己行蹤居然會被人查出,卻也就跟著他前來,一探究竟,一路上卻也疑惑無限。引路的那個人一身青衣小帽,樣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點特別之處。只聽他笑道:「韓公子,您登堂後就知道了。」說著他搶先上前推開了門。

韓鍔身子微微一縮,已退到余小計身邊。他這一退,就已把余小計全身護住。——自去春與杜方檸分別以來,這一年多來他就一直沒讓余小計離開自己的身邊過。因為他即已知道小計的真實身份,當然能察覺到這其中暗藏的風險:他是余皇后之子,當今皇上曾親口許過的「太子」,這皇子的身份不是好當的。起碼,東宮對他之忌只怕就一旦得知,必視如眼中釘,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後快的了。

但近年來的邊塞苦鬥把他磨鍊得越發沉實穩重了。本來烏必汗已死,羌戎之侵略已無大患,但羌戎勢力分為數股,卻更加滋擾無限,他在邊塞也事務巨繁。之所以與小計這次悄悄潛返長安,卻是為風聞朝中皇上年老病重,只怕再難以支撐多久了。韓鍔雖一直還沒給小計講起過他的身世,卻也覺得不能不帶他回來一看——那個人,也許就是他的父親。

讓他更下定決心回長安一行的卻是因為那一場刺殺。那場刺殺至今回想起來都不由不讓韓鍔心驚,小計的左頸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場刺殺留下的痕迹——當時韓鍔不過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沒有帶上小計,那一場刺殺卻就發動了。

那是春三月,塞上的冰還未開,小計在河邊鑿冰飲馬,刺客居然就隱藏在冰水裡。如果不是近年來余來小計功夫在韓鍔細心調理下,已有大進,那冰下的一擊他絕對躲不過的。可這一擊還是傷了他的頸側,如果不是他反應迅速,連城騎也就在不遠處。且他身上帶的有響箭號令,高勇得韓鍔密托,必需全力保護小計。這一場刺殺,只怕就早已成功了。

韓鍔聽說此事,連夜就從伊吾城匹馬趕回。看到卧倒在床的小計血染茵褥,當時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搬動小計的脖子,上面那是一道蜈蚣樣的傷口,蜿蜒爬伏,十分可怖。韓鍔當時嘴裡就念出了三個字:「龍門異!」他此時本已並不長駐連城騎,在軍中也並不親自升帳,那天卻難得的正午升帳。口氣極為嚴峻,下令,令部下今後連城騎駐地周遭三十里內都要戒嚴。鳥獸無蹤,有形貌可疑的一併拿下,一意拒捕者,「殺無赦!」

這還是他頭一次發布這麼嚴厲的命令,連城騎軍中也是頭一次看到韓鍔如此震怒,三軍上下一時大為震動。人人都知小計這少年在韓帥心中的份量,一時倒也防範得連城騎周遭百里之內闐無人蹤。但韓鍔情知,如果真的來的是龍門異這等高手,軍中防範雖滴水不露,卻也不能全防得他們住的,這時他卻收到朴厄緋的來信。信中約略幾語,只道,據她暗線密報,近有「龍門異」與「北氓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雖並不同路,卻似是均欲對余小計不利。韓鍔當時一把揉爛了信箋,踞坐揚眉,心頭冷冷一怒:「東宮太子的人果然發動了!」

——除了他們,又有誰請得動洛陽城裡如此聲勢的兩大組織?「北氓鬼」一向為暗殺組織也還罷了,只要有錢就請得動;「龍門異」可不是什麼殺手組織,請得他們出動,那定是東宮太子之力了。韓鍔當時心中還冷冷一痛:方檸,方檸!——這年余來的平靜,他本來甚為感念方檸回去沒有把那個秘密說出,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東宮太子即已發動,看來機密已泄,那定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難道她把她的富貴身家真的就那麼重要嗎?還是她覺得,以韓鍔此時的威名聲勢,余小計羽翼已足。如輔之以韓鍔,必有大禍,而必要除之而後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懷傷損,心裡只道:方檸,你不是也允稱技擊好手嗎?那麼,又何需找來什麼「龍門異」與「北氓鬼」?你何妨親身前來,與我一搏,先殺了我再殺了余小計,又有何妨?

可接下來的變故更讓他心驚。不幾日,駐守伊吾的庫贊飛馬前來,因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他先找到高勇,然後又找到韓鍔於連城騎中的數個親信。他們先在韓鍔小帳中私下開了一個會,然後才找韓鍔與小計回來。這一切,為只為近日幾乎一夜之間,塞外十五城中都貼滿了同樣內容的一張紙條:

龍湫遣帝種,真命在連城!

這隱語分明指向的也是余小計——眾將都眼巴巴地看著韓鍔,韓鍔臉色數變。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韓鍔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韓鍔所為,也不會是他想什麼黃袍加身造出來的異語妖言。聯繫到余小計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頭都猜疑無限。韓鍔心內躊躇:此事想來又非是東宮之意了,他們不會願攤開的。那是「龍門異」或「北氓鬼」的私下所為嗎?目的是迫自己出面一戰?不過關乎小計的身世,想來他們雖為殺手,諒來也不會知道的——東宮之人絕不會告知任何人這個秘密。

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慣安穩,定要迫自己出頭,不惜擾亂天下,也要自己與那東宮太子對面一搏?

他沉吟有頃,半天才道:「看來,我要再在連城騎待下去,可能就要對大家不利了,也對大事不利。也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余小計本在旁邊,聞聽得後就不由一愕。韓鍔說罷,伸手輕輕撫在他的頸上,氣息催動,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眾將面面相覷,有人道:「這事看來是沖韓帥來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與小計這孩子身世有關?」他們與小計相識已久,小計口無遮攔,所以他出身的「輪迴巷」之秘大家也都約略知道一二。

韓鍔不答,也沒有多做解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好。然後,座中已有人抗語激聲道:「他們也欺人太甚了!我們人在軍中,萬里之外,本不欲參與他們朝政之爭。但韓帥,如果他們一意相迫,只要你一句話,咱們連城騎萬七千兒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們反,我們就反了他娘的!」

韓鍔此時已升任北庭都護府之帥職,所以部下皆稱他為韓帥。連城騎也已經過極大擴充,算上十五城兵馬,當真有近二萬之鋒銳了,加上北庭都護帳下還有兩萬餘漢軍,韓鍔手中兵力盛極一時。他目光靜靜地掃過諸人臉上,只見一個個人臉上都是鎮定與肯定的神色,連庫贊也是,甚或高勇都是——他們都聽說了什麼?

他目光掃過高勇臉上時,卻見高勇沖自己點了點頭——高勇與在座的其他人不同,並非由韓鍔百戰之後一力提拔出來的將官,他原是朝廷命官,由王橫海帳下派來的。連他都這麼肯定地一點頭,韓鍔可以確定,自己在連城騎與塞外十五城所能獲得的支持當真是堅如磐石。庫贊忽定聲道:「韓帥,我要冒昧地動問您一件事——這事是否和東宮太子一黨有關?就是他們一意要絕了這小計的性命?」然後,只見他臉色一定,直直地盯著韓鍔道:「在座的人都不是擔不住事的人,有些話我也就直問好了,相信韓帥該信得過我們在座的人都還是男人。小計——他是不是當年余皇后的孩子?」

韓鍔心頭一驚:看來紙包不住火,塞外軍民兩道,一定早已流傳了許多韓鍔從不曾聽說過的小道消息。韓鍔疑惑地看了庫贊一眼,庫贊看向他的眼色有一點了解的神色。韓鍔靜靜地望向眾部下,只見人人都看著自己。他們在等著他給出一個答案,他們也在逼他交出這個答案。但這個問題明顯干聯過大,他們即已決心要問,分明是要把身家性命都填進去了。

韓鍔也抗不住部下這麼誠摯的眼光。他沉吟了下,點了點頭。又頓了一刻,他才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

高勇忽一撐案:「那麼,連城騎危矣!」——東宮太子一黨決不會容許這麼強大的一股異己軍力存在。

庫贊卻面上一笑,放心般道:「那樣也好,他們要硬來,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硬話。嘿嘿,現在北庭安撫使古超卓還是僕射堂的人。東宮一定要自絕塞上消息,就那麼辦好了!想來,僕射堂的人若知此事,只怕一定大喜。他們不會對東宮有所助力,只怕反倒對咱們鼎力相助的。嘿嘿,東宮,東宮,一定要迫得我們塞外諸城,勢聯僕射堂嗎?」

東宮與僕射堂兩股勢力一向對韓鍔手下的連城騎與塞外十五城的控制爭奪頗烈,但韓鍔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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