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十五章 一去紫台連朔漠

這日,韓鍔接到一封秘信。看完信後,韓鍔就對余小計道:「小計,過兩日跟我回一趟居延吧。」

余小計正跟他在石板井玩得痛快著呢,聞言不樂,問道:「回居延幹什麼?」又看見韓鍔手裡的信,便問道:「是誰寫的?」

韓鍔笑道:「回去看看那個曾被你驚為天人的朴厄緋呀,信就是她寫來的。」小計一撇嘴,湊上眼來看那封信的落款,落款果然是朴厄緋。他順勢掃了一眼信的內容,縮頭笑道:「哎喲,鍔哥,你這下可真是大大不妙!別人新近孀居,卻要你秘密回居延城一趟,還約的是深夜相會。嘿嘿,這個可大有文章了。這樣的事,你帶我幹什麼?我可不想在旁邊惹人厭。」

韓鍔心中嘆氣:這小子是越來越皮了。

自從他這次從青草湖回來,跟小計在一起的感覺就不再是長兄弱弟,而像是跟個成年小子在一起的感覺了。兩個都算年輕人,小計常有調笑,弄得他惱也不是,怒也不是。

韓鍔打量了下余小計一眼,小計今年多大了?實足年齡也只十五歲多吧?怎麼原來那麼矮小,一下子卻竄了這麼高,怎麼看著也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模樣了?他心裡想起剛見到小計時,他那一副憊懶賴的憨憨小模樣,唇角就不由一笑。他知道朴厄緋這次邀他回去,多半要說到小計的身世之秘,微笑道:「就是因為是她找我,所以才叫你陪著回去的嘛。」

余小計一挺胸脯:「我明白了,鍔哥——你是怕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陷落於那個……婦人之手,被她那個……陰謀詭計……玷污了你的清白之軀,你是讓我跟你一起好保護你的貞節的。沒問題,一世人,兩兄弟,咱說去就去。」

韓鍔被他痞得又好氣又好笑,揚手用信虛打了他一下:「你怎麼保護我?要真跟你說的那樣,你要以身相代?」斜眼把小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道:「也不知你到底長沒長成呢?嘴上是有兩根毛了,就學會這麼胡沁?」

信上約的日期其實還早,是在七天之後。想來朴厄緋估計到韓鍔事忙,所以盡量把日子約得寬了一些。余小計因早說過要帶韓鍔到附近的風雪坑看一下,那裡的雪景據他說極為好看,所以早早地就攛掇著韓鍔動了身。韓鍔因為反正目下沒有什麼事,就依了他。

他來到這塞外雖足有一年多了,但一向冗務繁雜,倒也真沒到附近遊玩過。風雪坑卻不在回居延的正路上,他們特意繞了遠。有小計這麼個好玩的人相伴,一路上韓鍔倒真是笑口常開。

風雪坑在石板井西南,卻是好大的一個雪谷。說是雪谷,其實兩邊倒並不算山,只是綿延而起的兩個長約數里的坡地,中間夾的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風雪坑了。韓鍔與小計是夜晚到達的,他們兩個人也不支帳篷,騎馬乏了,仰臉躺在雪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天色皎明,滿天里都是星星在眨著眼,寶石藍的底兒,藍得近得象貼在你臉上,靜靜得撫慰得你的鼻息也悠悠細細的。那一顆顆星星綴在上面,彷彿伸手可捉。身下就是雪,鬆軟軟的,連綿著象廣大到千里萬里的雪。可這雪並不冰寒,卻給人點綿綿絮絮之感。這麼仰頦躺著,讓人都覺得自己像個神仙了。

韓鍔只覺肺腑里的濁氣都被洗凈了,半天贊道:「好美。」聲音一脫出口,就像要飛到天上,變成顆星星眨著眼。向下看著你,讓人都不敢輕易說話了,小計只是無聲地躺著。韓鍔輕聲道:「怎麼找到的?」

余小計道:「有時想一個人靜靜——想靜的人總能找到安靜的地方的。」

韓鍔側頭看向他臉上,只見他的鼻樑比原來已高挺出好多,尖尖的下頦上微有茸毛。唇鼻間正呼出一口白氣,細細長長的,淡得像天上的銀河。兩人靜靜地倒著,只覺得心都慢慢地靜了下來——當真自然之境,常讓人望峰息心、窺谷忘返。而人間之外,原還有這樣的卧看星野的快樂的。

第二天天沒亮,余小計就拍著韓鍔的臉把他叫醒。韓鍔一睜眼,天還是黑的,卻已是三星當戶的辰光了,他們兩個人都是鋪了一條大羊氈和馬兒蜷縮在一起睡的。半夜很冷,韓鍔用身子把余小計露出馬腹外的半個身子遮擋了。韓鍔半迷半醒地道:「這麼早幹什麼?」

余小計想來已用雪洗了臉,精神得很,疾道:「快點,鍔哥,遲了就看不到了!」說著,他抓起一把雪,塗到韓鍔臉上。這一激靈,把韓鍔徹底弄清醒了。韓鍔一支愣就站了起來,整整衣衫,小計已拉著他就跑。

兩人一直跑到南面的谷口,只見天宇湛藍,星光皎徹。晨起的風正沿著那狹長的穀道直吹過來,呼呼的,很大。小計道:「我已找人算過了,今早必有大風。」說著,他們兩人就這麼迎風而立,只見小計的尖頦黑眸都迎在風裡,韓鍔的髮腳眉梢也都在風裡簌簌地飄。只聽小計道:「鍔哥,我是到了這裡,才知道為什麼你要苦修技擊之術了。因為,只有如此,才可以遠行世外,獨佇荒野,面對天地之大。」

「——天地,可真美啊!」

他忽然發出一聲浩嘆。隨著他的話,天上已微明一線。然後,有一點點魚肚白抹淡了天上的湛藍。星星抖抖的,像要抖落一身這一夜還沒泄盡的光,回去休息了。接著,一股大風吹過,吹得韓鍔與小計髮腳眉梢全是冰雪。接著——奇景就出現了:只見一谷中的雪突然飛舞,白茫茫,一粒一粒,不是成片,而是成粒的在那深藍的夜宇中舞起。鬆鬆散散,隨風恣盪,滿谷皆氛。

韓鍔驚呆了,一張口,一股長風就吹入他肚裡,似乎把他的身子都吹透了。他攜起小計的手,只覺這麼站著,竟不似站在人間,也不是天上,而是虛虛幻幻……五樓十二城,天上白玉京,在一瞬間,都虛化為雪,盪得人心中飄飄然有如欲成仙之意。

這種奇景他此生未經。長風中,一切都是動的:那白、那湛藍、那雪籽、那星星……象河流一樣流淌在他們身側。只有他們是靜的,飄浮卓立,如佇世外。韓鍔又長吸了一口氣,滿心滿腹,都是說不出的感動。

小計身上所有能飄的東西都在風中飄著,他問韓鍔道:「鍔哥,你想到了什麼?」韓鍔靜靜地看著那身邊流動過的湛藍瑩白,流冰澌雪地滌去了他所有的塵俗之念,口裡道:「感動」

「還有、……永恆」。

永遠有多遠?……有多遠有多遠……如果所有的湛藍虛白都流動如幻,所有的星光雪粒都漂移無岸,所有的一切都已泛若不系之舟,為什麼你還會想到「永遠」?

風似乎一停,一停的風中,雪籽星光都靜了。湛藍——它都湛藍得定了,虛白——它都虛白得怔了,迷離恍惚——都恍惚得無控了,還有什麼能沉結下來?

——韓鍔一低頭,原來是沉眸碎齒,就在身畔。

韓鍔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余小計翻了他一眼道:「騎在馬上已補了好半天的回籠覺了,還在犯困。鍔哥,你現在精神真的是不濟了。」

韓鍔笑道:「你鍔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風華少年。」他們此時走出風雪坑已有一個多時辰了。離開時,天就已快大亮。韓鍔不願見到日光下的實景破壞他那夢遊一般的經歷,所以催著小計早點離開。

小計也象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沒有多做羅索。離開時,韓鍔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記憶深刻的話:「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這一句話好像是柳宗元說過的。那裡面有一份洞達與洞達之下的憂傷之味,每每重新體會,還是覺得常翻常新。前面有一句好像是「……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韓鍔閉目凝思,也許,自己一生最嚮往的境界就是那溫暖而空離的『皆若空游無所依』吧?那種境味,他也曾偶然身歷。但,最後總不過「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記之」又是為何呢?是不是想三生閱罷,歸證因果時,重新寂靜於那一刻?……他腦中正這麼沒邊沒際地想著,卻聽小計忽然道:「有人!」那一聲有如示警。接著聽余小計道:「是兩個高手,負傷的高手。」

韓鍔一睜眼,他情知小計的功夫雖現下已非一般,且眼皮兒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譽的,這世上怕是沒有幾個。他抬眼一望,只見小計說得果然不錯,前面兩三里開外。正有兩人一乘,丟盔卸甲的模樣,極狼狽地往這邊趕來。那兩人似已望見他們,撥馬向這邊跑來。余小計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是好人,他們想搶我們的馬。」

韓鍔看那兩人情急之態,只怕小計說得倒是真的。他見余小計的手已握向身邊刀把,心裡不由一笑:這孩子還算聽自己的話,一向不肯主動惹事。但以他愛熱鬧的性子怎麼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來招惹自己才好。那時出手,就是韓鍔也不好見怪的了。

但余小計這時臉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氣卻是以前所未見過的。韓鍔看著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馬兒,微微而笑。余小計也勒了馬,等著那兩人靠前,側頭向韓鍔道:「鍔哥,你一會兒別出手。」

他臉上少年氣盛,有一點躍躍欲試想在他鍔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樣子。韓鍔心底一動,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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