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十一章 已斷燕鴻初起勢

青草湖佔地極大,韓鍔與杜方檸放牧來到青草湖邊上後,就不敢再向前靠近——十餘里外就是羌戎王大會左、右賢王與諸部落首領的中心地帶,那裡的守衛極嚴,人馬又多。以韓鍔與杜方檸的相貌,一旦混入,必遭猜疑。所以,他們只在一個極背人的地方扎了個帳篷,擺出了副過冬的架式,以求掩人耳目。這數日之內,韓鍔與杜方檸已數次探入青草湖中心之地。他們小心翼翼,卻還是數度遇警。讓他們遭遇尷尬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們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隨便出手傷人。

煩心的事還不少,韓鍔與杜方檸雖終於到達了青草湖,但青草湖駐紮的部族相互間卻分得極開。雖都是羌戎人,一共好有二十餘萬,卻並不駐紮在一起,而是散落於方圓數十里的草場之內。左右賢王,二十幾個部族,加上羌戎王本部。一共就有近三十個駐地,這讓韓鍔與杜方檸想查清到底哪個是羌戎王駐所也難,更何況羌戎王隨時可能巡遊在別的部族裡。

他們又不便找人探問。因為這裡隨時可能變為一個戰場,附近牧民早已絕跡。杜方檸想隨便抓個羌戎士兵來盤問,但韓鍔情知,如果那樣,問完後為免走漏風聲,只有殺之滅口。他不願輕開殺戒,杜方檸也明白他的意思,提了一次後也就沒有再提。可是——「只誅首惡」又談何容易!而每次夜探,為了避開那些參差錯落的各部駐營,韓鍔與杜方檸就要多花上幾倍的時間。加上他與杜方檸二人的馬兒極為打眼——羌戎人素好駿馬,萬一給他們看上了不免就有大麻煩,這又給他兩人添了一層心累。

「看來羌戎王大概已平定了他們的內亂與左右賢王間的爭鬥。」韓鍔到了青草湖的第二天就發出了這麼一句感嘆。不錯,青草湖一帶駐紮人馬雖多,卻極為平靜。杜方檸知道他心裡的憂慮,沒有介面。幾日來韓鍔的神情一直極為悶郁,杜方檸也無法安慰,只有白天里陪他在那已徹底霜白了的草甸里坐著,默無一語。——「居延城北獵天驕」,聽起來何等豪壯!可這世上,所有的壯偉奇崛之舉,其間的煩難磨折又豈是外人能了解得盡的?

這夜,卻是韓鍔一個人去探察營寨,杜方檸要自己出去看找不找得到別的牧人打探些消息,碰碰運氣。韓鍔早易裝扮作了羌戎人,他原不慣於改服易容這等江湖門道,所以還是不太像。他也不敢騎斑騅,只隨便在馬群中選了一匹。今天他要探查的已是第十三個營寨,他先偷偷繞進青草湖深處的腹地把馬兒先放到青草湖中系著。——所謂青草湖,原來並不是指一個湖,而是這一帶的草長得極為茂盛。雖已入冬,但也想像得出每到春夏,這裡的草野一望無際青碧如鏡的樣子。那裡真是一片人間樂土,韓鍔與杜方檸每每於草甸中靜坐時,只覺得這裡是個幾乎可以歸心的地方了。可這樣寧靜的人間天堂,卻正隱藏著多少人間殺戮。

韓鍔系好馬,一個人便施展開輕功,飛快地向二里許遠處的那處營寨奔去。他繞過守衛,潛入營寨,慢慢地在那營寨內搜尋。本是深夜,加上他身法極佳,卻也沒有驚動什麼人。這一處營寨極大,帳篷挨著帳篷,連綿足有里許。韓鍔慢慢靠近了寨中中心地帶,卻見這裡明顯空落了許多,一個羊氈大帳極為堂皇氣派地兀立在那裡。韓鍔吸了口氣:到了。

帳外還有守衛的羌戎兵士。韓鍔調了調呼吸,目測自己立身處與那帳篷陰影間的距離,趁守衛的幾個士兵都不注意。長吸一口氣,身子一騰,掠地而飛,直撲到那帳篷另一面的陰影里。他才立定身,就聽那帳篷內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他調了調呼吸,知道自己行動要儘快,伸指在那帳篷上一划,已用指甲在那羊皮帳上划出了一小條裂縫。他才要湊眼去看,卻聽得帳內忽有人一驚,用羌戎語叫道:「有刺客!」

韓鍔大驚,接著,他就覺得有一箭直向自己這邊飛來。他側臉一避,只見那一箭居然穿透了那羊氈厚帳,飛射而出,在自己臉邊上險險划過。這帳內是什麼人?居然在自己劃開帳篷冒進的一點北風裡馬上就能感覺到遇險?韓鍔身影一騰,他不確定帳內之人是否羌戎王,也就不知該不該出手。而帳篷外的人都已驚覺,韓鍔無處隱身,一手按劍。人藏在帳後陰影里,一提身,輕輕巧巧落在了那大帳之上。他放眼一望,只見四下里帳影幢幢,黑壓壓的說不出的壓迫之感。他心裡一涼;今日只怕要葬身於此了。

那大帳門口倏地有人湧出,韓鍔還來不及看清楚有幾個人,卻見有人已拿起一把號角,放在嘴邊就吹起來。號角一吹,馬上就是全營聳動,到時,再要想逃已無可能了。帳外四周人馬驚覺,一時哄亂。就在這時,空中忽有光華一亮,遠遠的不過二里開外的青草湖上空,忽爆起了一大片煙花來。那煙花極為耀眼,奼紫嫣紅,明黃裴碧,在空中極絢爛地開了起來。

那煙花晃住了這營中人的眼,人人不由抬頭上望。韓鍔心中一喜,知道這是絕佳的時機,他身子輕輕一聳,一瞬之間已躍離那中央大帳。然後身子連騰,於眾人不查中已奔出十餘丈遠。情知只要離開了那中央之地,今日險局,已脫去大半。果然,那煙花一謝時,中間大帳邊的人已回過神來,號角再響,只見好多人向那中間帳篷涌去。韓鍔抬眼一望,只見那帳篷門口,立了個身材極壯偉的羌戎漢子。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把那人身材記住,不敢多做停留,趁著場面混亂,已悄悄向營外潛去。

好在他穿的也是羌戎人的衣服。羌戎士兵原不比漢兵,並無特別的號衣,混在人中,別人不仔細打量卻也分辨不出來。又是夜,韓鍔一路賣弄小巧身法,足用了一盞茶工夫,才出了那營寨。他一抬頭,只見自己系馬的那片深草地帶上空,正又有一片煙花爆起。

那是一瞬即逝的絢爛瑰麗的開放。韓鍔只覺背心全是冷汗——適才,自己按劍於千營之內,如無這一朵煙花,只怕自己的生命也會最後如這煙花一爆,轉瞬無蹤吧?他提起身形,在草尖如同飛般掠過。心裡好奇,不知是誰恰好放那煙花救了自己一命,倒要前去看看。

煙火本是漢民才有的花巧事物,怎麼這羌戎人駐紮的腹心之地,卻會出現這個?適才不斷涌到空中開謝的煙花卻都早已謝掉了,草甸之上,只有一個黑沉沉的夜。韓鍔腳下甚快,轉眼已撲到了適才煙花起處。他怕驚動那放煙花的人,身形放慢,悄悄潛近。然後,他聽到了有一個孩子在哭。

那哭聲哽哽咽咽,似是人間最傷心的事都在哭的人心頭了。而人間最傷心的事,大概無過於一個孩子被人奪走他心愛的玩具了。韓鍔心底一緊,似乎系掛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又潛近了些,卻見一地枯草深處,正有個四尺多高的孩子立在那裡,那小孩兒正用袖子抹著臉,哽哽地哭著。

他小小的肩頭一聳一聳,讓韓鍔都有衝上前去輕輕拍拍他肩膀的衝動。可那孩子穿的卻不是羌戎孩子的服色,仔細一看,卻似漢裝。可這漢裝卻也忒怪,竟鮮艷異常——雖說漢人兒童也多有穿著艷麗的,可那孩子穿的卻戲服不似戲服,童衣不似童衣,說不出的古怪。

這麼一個戲彩斑衣的孩子,半夜三更的在青草湖深處慟哭,本有一種詭異的味道。韓鍔只覺得心頭一股涼氣升起:那孩子實在太瘦了,他又看了兩眼,一眼眼下去,不覺就動起了憐惜之念。——這是誰家的孩子,他的母親是漢人嗎?難道像當年蔡文姬一親別子而去,把這孩子獨自留在了羌戎人的部落?韓鍔心中一時疑惑無限。

那孩子哭了好一會兒忽不哭了。他的神情變得也快,雖說遠遠地看不清他的臉,卻也覺得他這哭驟然而止,未免太迅速。只見他用兩隻袖子擦擦眼,自己道:「我不哭,我憑什麼哭?我陳果子是從來不需要哭的,我要笑!」他說的卻是漢話,然後他竟自一拍雙手,唱了起來:

豆子山,打瓦鼓;陽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這是首江南兒歌,極有稚趣。不知怎麼,那孩子雖一邊拍手,一邊笑唱著,韓鍔心中卻只覺一片悲涼:那小孩兒分明在自己個兒逗自己開心。兩里之外,就是羌戎人的連營列寨,這陰鬱中自尋歡樂的童年,這殺氣中的稚弱,只讓韓鍔覺得陰慘。

韓鍔靜靜地屏住呼吸。那孩子忽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煙火,珍惜地道:「是最後一個了,放完了它,就再也沒有了。」然後他輕輕打亮火摺,手抖抖的似乎好不忍心地向那炮仗的引線上點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大大的腦袋,細細的脖頸。很清秀很好看的一張漢家小孩兒的臉,皮膚白皙,惹人憐愛。可那張臉太過蒼白了,稚弱得毫無憑依,像是……韓鍔背心一涼……像是暗夜歸來,自我憑弔的一個幼鬼……

那小孩兒抖抖的手終於點燃了那根引線,引線里摻的有硝石,飛一般地向上燒去。火摺已滅,只有那線頭的一點微光。然後,借著那一點微光,韓鍔驚絕地發現:那孩子額頭上似乎憑空冒起了几絲皺紋,如此蒼老如此刻薄的紋路,那像是一個老人的紋理了。韓鍔幾乎忍不住要揉揉眼,覺得自己眼花了。然後,那煙火一騰,一支響箭直向天上划去。划出一條長長的青白色的尾,韓鍔抽眼向那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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