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九章 戎馬不如歸馬逸

所謂戈壁,卻是一段段黃色的石崖裸立在沙漠上。年代久了,那石頭為風所蝕,為歲月浸削,便有了那些懸崖孤吊吊地聳立成一派奇險。

巴丹吉林沙漠北端的戈壁名叫咯丹灘——咯丹在羌戎語里是護衛的意思,因為這段絕險之地曾護衛過羌戎的祖先免遭敵襲而得名。韓鍔與杜方檸奔行數十里,連遇伏擊,輕騎脫險,甩脫了大漠王的屬下部從,日過正中時才來到的這裡。他們與大漠王的部下對戰時,隱隱感覺,對方正是要把自己逼向這個地方。那麼,這咯丹灘就是大漠王布下的埋伏?他兩人知道自己已甩脫了幾乎大漠王所有的部下,但還有兩個高手沒有甩脫,那該就是莫失與莫忘。韓鍔與杜方檸的馬才馳入那片戈壁,就為眼前的奇景炫住了眼。日正當午,咯丹灘上,儘是黃崖荒沙。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黃,有的山崖為日光所照,光彩一炫,竟似金色的。那金色還有背光的暗影襯托,更顯得說不出的雄奇與輝煌。

韓鍔與杜方檸在馬上對視一眼,似同在說:就算埋骨在這個地方,也不冤了。他們不再奔跑,因為,決戰之機已到。不是他們殺了大漠王與咯丹三殺,就是自己被殺。荒涼沙海里的規矩,也就是這樣的了。他兩人放鬆了轡頭,提著韁緩步到一方高崖之上。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崖壁,偉岸奇崛。而稍遠,就是那一望無際的荒沙。烈日之下,韓鍔為日光暴晒了一年的臉微微發黑,而杜方檸的臉在疲累之後卻顯得微微黃白,兩人額上都是汗水。他們兩個並轡而立,都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汗腥氣。

這烈日之下,到處都是乾旱的氣息,那乾乾的氣味里,更濃更烈的卻是殺氣。韓鍔忽縱聲叫道:「戈壁長刀,斬腰、解馬。韓某已至,你們現身吧!」他聲音悠長,叫聲才罷,卻聽他們來路上也發出兩聲嘯叫,那是大漠王二人。他兩人的叫聲如瀚海狂風,直卷過來。杜方檸忍不住,也仰天嘯叫起來。她與韓鍔的嘯聲一高一低,俯仰有致,交纏而上。韓鍔一時目光一凝,嘯聲忽停,留下杜方檸一人的嘯聲與莫失、莫忘二人相抗——這塊戈壁太大,他適才為眼前奇景所驚愕住,這時才看到那戈壁灘上的三個人。

那三人並不立在一處——只見在韓鍔不遠的一個高壁上,正坐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羊皮厚裘,裡面卻袒露著胸脯,什麼也沒穿。膚色黃黃的,好如荒沙,他的膝上橫了一把刀。那刀好長,足有五尺。——戈壁長刀!韓鍔已遭遇了他兩次刺殺,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見到這個人的廬山真面目。只見他鼻子很高,一頭髒髮,辮著幾條不成規矩的辮子。目光陰冷,全不理韓鍔與杜方檸的嘯叫,默然無聲。

左前方的崖底的陰影之下,卻也站的有一個人。那人背靠山崖,頭上戴了帽,臉部全為陰影所遮,什麼也看不到。可以看到的是他腰下的彎刀,那把刀相當彎,有如半月。韓鍔目光盯向他時,他就回了一眼。那一眼,也像是弧形般的掃來——他是一個斜眼,但斜眼中的目光如此凌厲。韓鍔心裡默念了一聲:斬腰!

誰是「解馬」?——據說解刀一刀可以在一碗酥油茶的時間內解盡一匹活馬的全身之骨,解罷之後,馬的心還是跳著的。右面不遠的沙地上,正躺了一個人。那人眼空空的,雙目不畏日光,直向上看著。他的「解馬刀」就叼在他的嘴裡,白閃閃的,只不過比匕首略長一點——一寸短,一寸險,這人敢仗不足半尺的兵刃成名,想來一身技業非同小可。

那邊馬蹄飛踏,大漠王莫失與莫忘已聯騎追至。他們一抬頭,就看見立在高崖之上的韓鍔與杜方檸。只見韓鍔的身姿頎長雄健,為那高崖一襯,似乎更見磊落,他的磊落反襯著的是杜方檸的嬌艷。杜方檸雖數日未曾浣洗,但她一個女孩,原自注意乾淨。這時望去,荒沙戈壁間,依舊眉目如畫。莫失與莫忘雖久居塞外,卻俱是漢人。各個民族間的審美感原不相同,他們不是缺少女人,而是久已少見漢家美女了。這時猛地於塞外戈壁間見到紅顏如此,不由心中一陣恍惚,似乎陡地就遙憶起一些當年的歲月。

卻見韓鍔與杜方檸這時已下了馬,放了那兩匹馬兒隨便閑站著。他們之所以先選上這一處高崖,本意就是要護住這兩匹馬。在沙漠中,無論勝敗,沒有馬兒是不行的。韓鍔忽解開水囊,先讓杜方檸喝了幾口,再仰頭自己長飲罷,又去喂那兩匹馬。他舉動間有一種爽利的神氣,讓莫失與莫忘都覺得,自己長長的一生,都未見得這般郎才女貌的一對伉儷。

只聽韓鍔放下水囊道:「人到齊了?那無須多言了,來吧!」

他一語才落,坐於他右側高崖之上的戈壁長刀已一躍而起。他一躍,身子就遮住日影,只見天上地下。人影雙飛,一把長刀攪起日光,二話不說,兜頭就向韓鍔劈至。他兩次伏擊均都失手,還受了傷,心中惱韓鍔最烈。韓鍔一聲長吟,手一按,長庚劍已脫鞘而出。那柄長刀好長,戈壁長刀人未近崖,刀已先至。韓鍔傷不到他,只有用劍向他刀上一擊。「當」地一聲,刀劍相交,戈壁長刀身影在空中一頓,見杜方檸腰上青索已簌簌欲動,他人就向後一翻——這翻騰之式也大異中土技擊之術,落回與韓鍔立身處相距僅兩丈余許的山崖。好臂力!韓鍔只覺右臂一陣酸軟,如果要較力的話,他原不以力著稱,倒是要遜那戈壁長刀一籌了。

杜方檸忽抬眼望天,叫了一聲:「鷹!」

天上果有一隻鷹在飛,盤旋於青得刺眼、青得讓人心裡空空的長天之上。天上只有一帶雲影,還是淡淡的。只聽杜方檸道:「據聞,咯丹三殺中解馬最善豢養鷹犬。所養之鷹,有傳遞消息之用。今我已經碰面,你敢不敢讓那鷹飛回去,傳給羌戎王一句話?」她這話是用羌戎話說的。口裡說罷,一伸手,已從袖裡掏出一方白絹。就用眉筆在上面寫了幾個羌戎文字,一抖手,包了塊石頭,就向那邊卧於地上的解馬擲去。

她這一擲,風聲呼嘯,卻是擲向解馬口裡叼的那把短刀。解馬竟躲也不躲,任由那石頭包著素帕擊在他口裡的刀鋒上,他的牙咬得緊緊的,刀鋒居然並沒有因中石頭一擊略有鬆動,割傷他的嘴唇。只見他揀起那方素帕,用羌戎語讀道:「刺殺韓鍔功成——」他疑惑地抬起眼。

杜方檸冷笑道:「不錯,如果你有信心,敢不敢在一戰之前就把這句話傳回去?」她用漢語與羌戎語把這話說了兩遍。韓鍔回望杜方檸一眼,已知她所懷的深心。解馬眼中冷光一閃,忽一揮手,囁唇一嘯。只見天上那鷹鳥已低頭俯衝,直奔而下,距地將至兩丈許才一翻身,輕巧巧落在他的臂上,只見解馬把那素帛系在了那鷹腿之上。他這時微現遲疑,杜方檸忽大笑道:「就算你們羌戎人猜不出,我想那莫家兩個老頭兒已猜出了——我們此一行是去刺殺羌戎王的。嘿嘿,今日之戰,不死不休,你還敢放這個鷹嗎?」那解馬本微有猶疑,聞言後,臉上狂悍之色忽起。他左臂本彎抬著,立著那鷹,這時右手忽向左臂上一拍。又伸手一指,那鷹已一衝而起,在天上打了個迴旋,直向正北八百里外的青草湖飛去。

莫失與莫忘互顧一眼,知道韓鍔與杜方檸殺心已動。今日一戰,他們即已放言刺殺羌戎王,那就是要麼戰死,要麼要殺盡己方五人了。

杜方檸忽低聲向韓鍔道:「鍔,咱們已無退路,你我只有迎難而上了。」他們幾人立身之處互相最遠都在五丈之內,幾乎都是一撲可至的有效打擊範圍之內。韓鍔一聲低應:「好,咱們到那戈壁長刀立身之處與他們決戰。」說著,他一騰身,方檸雙臂間青索忽展,韓鍔身子在空中一沉,竟落向那青索之上。那青索被方檸雙臂崩緊,極有韌勁,韓鍔足尖在上面一點。借得其力,一撲徑直向立得最遠的大漠王二人撲去,大漠王二人倒也沒料到他一攻竟先攻向最遠處。他二人還在馬上,一時失措,一揮大刀,一舉洞空刃,當下還擊。但那馬兒力疲之下,他們坐身處先吃了虧。只聽得兩匹馬兒哀鳴一聲,一擊之下,已連連退步。韓鍔長庚劍在空中划了一個弧,重又猱身而上,迫得那大漠王二人不及下馬。

他這邊手裡加緊,杜方檸卻在他一躍之後,一條青索一抖,已直纏向對崖稍低處的戈壁長刀。那戈壁長刀口裡咕嚕了一句,長刀一揮,迎風就斬。沒想那青索即軟且韌,方檸手腕微抖,索頭竟已纏在他刀鋒之上,借著他那一帶之力,身子懸騰而起。她索長本達三丈,借著悠勁,加上那索兒辮法巧妙。有伸縮之功,把身子一甩,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短匕。她青索伸縮性能極佳,這一刀,她卻向那邊剛放鷹之後重新卧倒的解馬扎去。

解馬一驚,沒想她一個女子出手居然如此矯捷狠辣,而那索兒一漾,竟可長達七丈。他身子一翻,勉強避開。人不免有些狼狽,心下大怒,口中一吐,那把解馬短刀已吐到左手上。見方檸身子已經後縮,便疾撲而攻。杜方檸身形一悠,竟已悠向那戈壁長刀處身崖下站立的斬腰身前。斬腰一閃,一頂帽子竟已被她短匕挑下。杜方檸見他頭上童童,大笑著用羌戎話罵道:「原來是個禿兒!」斬腰大怒,追撲而上。杜方檸的身子卻已隨著那索兒的收縮之力一騰而起,返至崖上。她出手迅捷,咯丹三殺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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