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五章 捨生策馬論兵地

「鍔哥,你哭了?」

韓鍔茫然地抬起眼。經小計這麼一問,他才發覺自己臉上已淚痕滿面。八月頭的石板井已經是夏暮,天上的雲壓得低低的,草兒們在盡情享受著它們一年中最後無多的歡愉,四周都是澤野。那綠,那烏青的雲,那含著腥味的風,與那些在風中俯仰著身姿的長草,都有一種濃郁至極卻又知道馬上蕭條在即的鬱勃之意。——四季一年一年的更迭,草一茬一茬的生長,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可長眠在此處的戰骨卻已不能再次醒來。

「知道今年的草勢為什麼長得這麼好嗎?」韓鍔鬱郁地道。

余小計專註地望著他,搖搖頭,沒有說話。

「因為,今年這裡死了這麼多人,無數人馬的屍骨已成了這草場最好的肥料了。三個月多前,僅僅三個月多前……」韓鍔仰起頭:「……這裡還剛有過一場大戰的。那場大戰,你我也曾身歷。我聽到附近牧人講,這裡的草場今年異常肥美,但今年卻沒有人到這裡放牧。他們不忍心——那讓這草場茂盛的緣由,是讓他們也不忍心的了。」

韓鍔靜靜地說著——居延城局勢一定,他就不想在那裡再多呆一天了,他前幾天就已帶著余小計重返連城騎。此時說到那一場大戰,他並沒覺得心裡多痛,卻覺得頰上的淚水忽不可自控地長流而下。這淚來得突兀,還是當著余小計的面,卻不及控制。他也並不伸袖拂拭——還有誰可以讓他當面這麼靜靜敘述,雙淚長流,一說心底的彷徨苦痛呢?

余小計默默地望著他,眼中的神情有一種了解——可能他並不能完全明白鍔哥嘴裡在到底說些什麼,但他覺得自己「懂得」。懂得是一種比『明白』更深的知與,他的眼中有一份同情勸慰的神色。他的手輕輕搭在韓鍔的肩上,他這麼與韓鍔搭肩而立這些日子來韓鍔卻已習慣了,每逢其時,他常會覺得一股古怪已極的可能出於大荒山一脈的心法辦力浸入己身。但他對小計原不用防備,也曾問他,他只一笑,說:「我要給你治盅。」

——這時只聽小計輕聲道:「可是、畢竟、我們勝了。」韓鍔道:「是呀,我們勝了。為了誘敵,我親手送出的護衛營將士的性命一共就有二百八十六條,我們贏了。在那最後的一戰中,連城騎共折損了六百七十餘人馬:漢軍六十三人,伊吾一百零六人,居延七十九人,月氏四十五人……」

他一個城一個城地報下去,最後輕輕說了四個字:「我們贏了。」他的手指忽然痙攣,他在心裡道——「是我安排了好一場有計畫的送死與屠戮!」身邊的豐美長草下就是他不能無視的粼粼白骨。小計忽用力抓住韓鍔的肩膀:「鍔哥,那些人不是你送去死的,不!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不,也有他們的夢。只要到了疆場,各人只能擔負各人的命。你的責任就是那樣的!」他抓向韓鍔肩膀的手抓得很重,似要讓他在麻木中感覺出一點痛來。

韓鍔微微一笑:「可他們畢竟是因我而死。在我下令前,就已知他們是必死的。」余小計一搖頭:「不,他們是為了保護他們要保護的。」

韓鍔唇角冷哂地一笑:「他們要保護的是什麼?是用生命來還洛陽杜府墊付的那些金銀糧草?是為了杜檬謀奪那籌備軍餉大員的位子?是為了上上下下那些官吏的貪闌苟且?是要把我供成個什麼三州防禦使?還是讓局面平定,好讓格飛有機會爭奪那伊吾王,讓朴厄緋終於有機會一償夙願、統領一城、冊封為『王夫人』?……所有死者所開之功業不過就是多留下幾根肉骨頭讓別人去爭奪罷了。嘿嘿,嘿嘿……我就算高揚個什麼大旗,不過就是以此自愚——還不只是自愚,不知誘陷了多少冤魂!」

他口氣里那一份孤憤自責之味極為強烈。小計見他口中突生憤激之言,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臉色忽然平靜下來,口裡道:「鍔哥,你想得太多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只是一個人。如果你還是孤身遊盪,沒有責任,當然也就沒有牽連。但你即入了人群,你也就只是一個平常人,沒必要攬過這世上所有的錯。那樣,你承擔不起,也不必承擔的。」

韓鍔喉頭聳了聳,干硬的脖子揚在晚風裡,硬梗梗地說不出話來。小計忽然覺得他像一頭困住的獸,又疲乏又暴躁,拼力撕咬。想脫控搏,卻又無力下口,因為,那繩索牢籠,這一次本就是他自己套上的。他忽然上前抱住了立中草野中的韓鍔,低聲道:「鍔哥,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已做得很好。所有事,如果重來,你也只能這樣,只能這麼不得不。千古聲名,百年擔負,那些都是虛話,不是你承擔得起的,也不必承擔。你就是再驕傲,也不用那麼把自己當成一個什麼人物。他們的錯,讓他們自己去背,你只能做你必須做的。除此以外,種種因果,都不是該你擔負的。」

他年少的手臂堅強而又溫暖,韓鍔的神思卻正高翔於八表之外。在他的意識里,總不知不覺地要把自己代入一個「超我」,那是他一個男人的自許與自期。所以無論什麼事,無論什麼責任,放在他身上,總覺得要比一般人來得要重上幾倍。可小計說得不錯,自己只是一個人。韓鍔微微笑了一下,在自己的深心裡,在別人近來對他的仰視中——原來他早已不把自己僅僅當成一個「人」了。一個男人的心,原來是如此虛榮而狂妄呀!

他自譏地微微一笑,感受到小計臂膀間的那一股堅定,心中不由升起一種感動。是他,是這個小兄弟,總還是堅定地告訴他:你只是一個人,無論多麼努力,多麼自強,多麼渴圖完滿,但……你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他反手攬住小計——所以,小計的心中,自己這個鍔哥才永遠是『不敗』的吧?因為,他看到的只是自己試圖在平凡中的掙扎與努力,也懂得自己的不甘,理解自己的虛妄。這一種理解,深深鍥入他的心底,讓他只覺身邊還有小計,真好。

他的心中警覺忽起,一手攬著余小計的頸,另一手卻已撥劍,他有好多日子已沒有再次撥劍了。他的劍才出,余小計就已一驚,然後才聽到三尺外長草掩藏下湧出的一股刀風!

那一把刀好長,走碼長過五尺,那一刀卷出之際只見空中蓬蓬一綠。數尺長的長草在風中飄蕩飛舞,亂舞的長風狂草中,是那一暴的刀光。

這一刀來得好直接,韓鍔身子一旋,長庚迎敵,已把那一把刀封住,身子同時也把小計擋在了後面。但他並不收手,長劍一振,連人帶劍,抱著小計,已向那人撲去。余小計見韓鍔攬著自己並不鬆手,就已驚覺——來人必是高手,否則鍔哥不會不放開自己,他一定擔心放開自己後自己會有危險!身邊就是一片沼澤,那人一刀失手後,就已又隱身於沼澤中的長草之間。韓鍔收劍凝立,似也判斷不定那人處身的方位。

余小計不自覺地就已閉住呼吸,他不敢輕擾鍔哥的聽力。他雙手緊緊環住韓鍔的腰,只覺韓鍔的站姿硬如鐵石,可他手裡的劍尖卻在輕顫,一點一點漾出波幻的輕顫。然後,刀風忽至,又是一片草捲風涌。韓鍔吐氣開聲,長庚劍在空中蒼白的光華一耀,然後,一切又歸入岑寂,只是鍔哥的衣下已有冷汗浸透。

那刀風第三次沛然而起,韓鍔騰身而起,重落於地後,余小計忽覺自己手指上濕漉漉的,空氣中也有一點粘腥的味道升起。鍔哥受傷了?但他不敢一動,也不敢去查看鍔哥的傷口,只能抬起臉,卻看到韓鍔的面色一片冷厲,時間一刻間似乎靜止了。——鍔哥的傷象不輕,因為那血一直在流。韓鍔突然一聲長喝,人帶著小計已在空中捲起,向右首方向的長草間一撲而去。他劍勢有如白虹貫日,那長庚劍無可阻厄的光華如劈雷般一劈就劈入了那片綠草里。然後,傳來兩聲悶哼。韓鍔落身在那片豐草邊上,凝立不動,對面的草叢也靜得一動不動,似乎風在一時都愕得停息了。過了好一刻,又似乎僅只一瞬,余小計還未及發覺任何先兆,只見空中暴起了一片刀風劍氣,那刀劍接擊之聲一瞬間似乎響起了數十下。韓鍔落地時,余小計就見那邊的草叢破浪似的被什麼人盪起了一道綠痕,向遠處遠遠逸去。可那片深碧上,卻有什麼酒落。——那是一長串鮮血。

韓鍔這時才放鬆了小計。余小計一脫身,馬上轉到他背後看他肩胛上的傷口。他也算久歷戰陣了,見那傷口已深入到骨,馬上從身上扯落了一條布條抬起韓鍔的一條臂膀就裹扎。口裡道:「來的只是一個人?他走了?」

他驚異的是對方雖是突襲,來人僅只一人,卻還能讓鍔哥負傷。

韓鍔點點頭。他望向那人去向,靜靜道:「他傷得可能比我重,便這人是個好手。我擔心他有接應,所以不追。」

余小計知道他其實是擔心自己,怕自己受傷。遠遠忽有一匹馬跑來,馬上人是連城騎服色,只見他還未奔到近前,就已下馬高聲秉道:「韓宣撫,有緊急探報,高將軍請韓宣撫回營。」

「咯丹三殺?」

高勇沉著臉,沒有吭聲。庫贊卻在旁邊點頭道:「不錯,是咯丹三殺。咯丹在羌戎話中是『王佐』的意思,他們是烏畢汗手下的最厲害的殺手。據我的消息來報,烏畢汗已派出這咯丹三殺前來刺殺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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