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獵 第十一章 指麾能事回天地

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處,一個叫石板井的所在,這裡就是目下韓鍔麾下「連城騎」的駐紮之處。這裡是一片草原,濕地很多,每到春來。許多內流河都在這裡經過,所到之處往往就成了沼澤,這裡的冬天卻格外的冷。

這裡也是韓鍔用心謀劃選就的駐軍之處,也即他的練兵之所。「連城騎」本以伊吾兵與居延兵士最為強悍,近日以來,已增至各七百餘騎,被他編成了「傾」、「覆」二營,全名「傾城」與「覆巢」。數日之前,王橫海還專遣了七百餘騎騎兵來供他差遣,這樣,韓鍔終於有了自己的護衛營。已快到開春的時候了,塞上春晚,總要到三月間冰才會化,所謂「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春節已過,連韓鍔都是過去了幾日後才想起這麼個節日的,日子當真忙得他已經不計年節了。

這時,韓鍔正在帳中給杜方檸寫信,忽見出去給自己放馬的連玉站在帳門口怯縮著,象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說。韓鍔這些日子大忙,連一向鍾愛的斑騅竟也騰不出功夫自己來放,連玉是他現在的貼身衛兵,他一招手讓連玉進來。只見他呈上信來,卻是王橫海的書信。韓鍔先粗粗掃了一眼,見裡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頗對不起韓兄……」正要往下看,卻見連玉囁嚅著唇掙扎著想要開口,不由放下信來,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

連玉年紀不大,卻是居延王妃見韓鍔身邊沒人,送與他在身邊照應的。他本是漢人,只有十七歲,長得伶俐。又心思機敏,辦事妥當,韓鍔對他甚是稱心。只見連玉像是闖了什麼禍一般,用腳在地上輕輕蹭著——這個動作卻讓韓鍔想起還在青澀年華時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說吧,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連玉搖搖頭,紅了眼圈道:「我把宣撫使的馬給放丟了。」

韓鍔一驚。斑騅雖性子桀傲不訓,但既是自己把它交託給連玉的,它也就一直很聽話。別的馬丟了也就罷了,斑騅怎麼也會丟?他輕輕一欠身,只聽連玉道:「本來這好幾天,那斑騅見到新來的漢馬後不知怎麼就像有心思似的。頭幾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時它發起興來。就會跑得不見,但最後還是會回來,好像玩得很高興似的。我因為宣撫使太忙,也就一直沒跟您說。可今天一出營,它又跑遠了,我騎著別的馬兒也追它不上,以為它像以前一樣玩玩就回來了。沒想盡等著,卻一直沒回來,我騎著馬兒到處去尋,卻也找它不到。夜都黑了,還是沒找到……」

他說到這兒,幾乎都像要哭出來了。韓鍔輕輕一拍他肩膀,看到他少年郎的樣子,心裡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小計,卻也不忍心責備了。微笑道:「放心,它不會丟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為了一匹馬兒也不至於哭鼻子的。難不成我平時脾氣那麼不好,為了一匹馬兒,還會把你軍法從事嗎?」

他語意里開著玩笑,連玉也忍不住破涕為笑了。

韓鍔卻起了身。他口裡雖輕鬆,但心裡卻頗緊張。斑騅呀斑騅,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麼會突然這麼不告而去?

韓鍔走出營外,晚風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許多。他一時也不知哪裡去找,但心裡卻突浮起了一絲熟悉的感覺來,似乎感覺那斑騅就離他不遠。他向那連玉平常放馬的東邊草場走去,積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沒認真舒展筋骨了——這些日子太忙,連必須做的晨課與晚課有時都忘了,他要趁此機會舒展一下,身形一騰,運起「踏歌步」,直向東首奔去。他知道斑騅最喜歡到河邊閑步,東首是有一條小河,只是已經冰封。不一時他已奔到河邊,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頃,遠遠的一塊地勢微有起伏的去處,他隱隱地看見斑騅的影子了。他正待放聲長嘯,卻又見那斑騅身邊似有個人。月照浮冰,光影蒼華,那人影靜靜地坐著,身姿甚是挺拔,卻給人一種熟悉之感。

韓鍔不由閉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麼野性的馬兒卻能和誰呆得這麼安靜。他奔到離那馬兒不足數丈之距,就竄上了一株野樹。樹上枝幹瘦椏,他凝目看去,卻見那人身形還是個少年。只見他正輕輕地摸著斑騅的毛,口裡低聲道:「騅兒,騅兒,還是你好。鍔哥總想拋下我,一個人跑到危險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沒人照應。」

韓鍔一愣,月色下只見到那少年的側臉兒:尖尖的下頦,大大的眼睛,頰上一塊淡淡的青記,卻已褪得差不多了——自從吃了祖姑婆的葯後,那青記似乎就開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機敏靈利,卻不是小計是誰?

已有半年沒見了,只見他身影卻突然就長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郎的樣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覺得眼熟,卻沒認出來。只聽余小計附在那斑騅耳朵上低聲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脫我的。這不,王老爺子不讓我來,我偷偷地可還不是跟著他派來的人馬來了?只是鍔哥知道,不知會不會發脾氣。我不敢見他,只有找你出來玩了。」

他臉上神色笑嘻嘻的,卻又有一絲害怕的樣子。韓鍔先一見他,只覺一愕,然後心頭就一熱,才明白適才接到王橫海書信上說:「有一件事對不起你……」是指的什麼。接著心頭卻不由微微一惱——惱的是小計居然如此的不聽話,平白讓人擔心。這時見到他這樣子,那一點點惱怒卻也就快釋然了。他坐在樹上把兩條長腿輕輕地晃著,眼看著余小計竄高後的樣子,心裡只覺得一陣安然。

最近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懸懸的,也不知懸掛著什麼。這時見了小計,才突然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擔心的是他。

小計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樣子了,有一種少年的瘦與修韌,腰呀、頸呀、都已有些長成的模樣,看來以後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裡去。只是,僅僅半年,他怎麼會一竄幾寸,長了這麼高?他心裡不由隱隱想起小計身上的隱疾,一向以來,他的樣貌與骨齡是不同的,現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頭想起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為小計尋葯的,沒想時間過得這麼快,一直忙,卻一直沒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這事卻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騅卻已看見了他,當下一聲歡嘶。也是、這最近以來,它見到韓鍔的機會也比以前少了許多。這幾日如不是有小計陪它,想來也寂寞。

余小計一驚回頭,就已見到韓鍔。他臉上興奮得紅色一騰,然後就有些怕怕的樣子。韓鍔一見,心裡那殘餘的一絲惱他不乖的念頭也就此冰釋了,卻裝出一副嚴厲的模樣。小計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聲:「鍔哥……」

韓鍔沉著臉不出聲。斑騅卻已先奔了過來,把頭頸挨向韓鍔懸著的腿上輕蹭著。韓鍔卻沒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著小計。

兩人好久沒見,乍見之下彼此不由都覺得有些生澀。似乎一壺燒開過的水,時間久了,涼下來,還需要一點時間熱一熱。

余小計悶了一會兒,忽一聲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經來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會跑的。別人斷斷看不住我,除非你親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頭我還是要跑回來的。這半年,憨吃憨睡,悶也悶死我了!」

見他又恢複到以前賴皮的樣兒,韓鍔卻也綳不住了。雖勉力綳著臉,唇角還是露出絲絲笑意來,卻又覺得不能笑——要再這麼縱容下去,這孩子以後會更不聽話了。小計何等乖覺,早看到了。裝乖地慢慢走到韓鍔身前,輕輕拉住他的小腿,然後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竄高,一把就抱住了韓鍔的脖子,口裡軟語道:「鍔哥,其實你也好高興看到我,是不是?你們大人就總要裝成這個樣子嗎?心裡明明高興,還要綳著。」

韓鍔本還想正言厲色地數落他一頓,余小計卻哪給他開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樹椏上,伸手偷襲他肋下,定要讓他笑出聲來。

韓鍔本不怕癢,原來是為了有時逗逗這個小弟開心才裝出怕的。沒想凡事當真都有個習慣,裝了幾次,竟真的有些怕這孩子呵癢了。不一時,在余小計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統率三軍時的鎮定了。觸癢不禁,反手去攻擊余小計,余小計一時呵呵大笑。韓鍔心裡卻微微嘆了口氣:這次自己又輸了!白經過這大半年的磨練,本覺得自個兒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麼還是拿這麼個小屁孩兒毫無辦法?所有的直言厲色在他面前根本就開不了口?但心裡還是有一絲溫暖漾漾的——現在,畢竟還是只有在小計面前,自己才是一個完全真實的自我了。

余小計已安靜下來,並肩和韓鍔在樹椏上坐著,看著天上的月亮,嘆聲道:「鍔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著你了。我本以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沒想你見了倒真的沒罵我……鍔哥,你現在很累吧,我來找你是想說,我也要參軍!我要在你手下當個小兵。開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說: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嗎?鍔哥,你教過我的功夫我可都沒放下。不信的話,我練給你看,王老將軍還誇我來著呢。鍔哥,你叫我也帶幾個小兵跟著你打仗吧。」

韓鍔一隻手輕輕攬住小計的肩膀,心裡一片溫暖:這孩子……口裡卻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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