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九章 賒取松醪一斗酒

那人雖已易容,但分明就是杜方檸——原來她究竟還是改裝前來,不惜以尊華之身,親臨惡戰,欲挽回她城南二姓在這世路險惡中的惡運了。

那邊卷棚中洛陽王忽然抬眼,就是剛才的險爭惡鬥也沒有提起他這麼高的興趣,他一眼就向對首杜仲看去。杜仲面上卻木木的全無表情,洛陽王的表情里卻大有一種殘忍的玩弄意味。韓鍔見了,只覺心頭怒火一衝。

場中瞿立卻道:「方……方公子,在下還有力再戰。」

杜方檸的眼神中一半是關切,一半卻是悲冷,她只輕輕搖搖頭。那瞿立怔了下,感受到她的關心,只有走下場來。才上場的人卻怔在場中,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望向杜方檸方向,開聲問道:「不知卻是哪位上場?」

他目光一凝,挑釁般的道:「是閣下嗎?」

場中一時一靜,適才真正的高手之爭已打消了大多數人上場的主意。韓鍔與小計立足的旗杆下,卻有一個少年低聲道:「師傅,那洛陽王的人太狂了,我上去收拾收拾他們好不好?」那老者卻道:「你也不看看什麼局勢。這裡是洛陽王與城南姓韋杜之爭,你想一齊得罪兩邊的人,你就上去吧。」

那少年果然就不說話了。韓鍔下望一眼,卻還認得……他正要跟余小計說話,卻見杜方檸身邊果似已沒什麼人,那「斷紋」武鷲想來還不到該出場的時候。瞿立一挺身,就待上場,場外卻忽有一人如大鳥般縱來,聲音蒼嘎,嘶嘶地道:「我來斗你!」

那人來勢好生威凜。他所處極遠,猶在場外數十丈之距,似乎適才就坐在馬棚里,這時卻憑空飛來。他一上場,那先在場的人就愣住了,不只他愣。連場外的區迅也愣住了,甚或主考棚中的路肆鳴都愣了,小計更是在刁鬥上一聲低呼:「啊!居然是、利大夫!」

韓鍔心裡一動,他終於明白了!那利大夫、利與君才是洛陽王府里最後的一張王牌。也是,他名號「無雙士」,當今天下,有他出手,除非紫宸中人出馬,只怕少有人可與他爭這龍華會中的鰲頭了。

洛陽王府中人想來沒想到他會這麼早現身,韓鍔卻不由心中一敬:此老果然不愧「無雙士」的名頭,他料來不屑於為區迅所控,以車輪戰術為自己首先清場,拖垮他們今日的大敵城南姓。他為欠洛陽王的情份,不得不戰,但就是戰,他也要戰得個光明磊落。韓鍔心頭一驚,情知,有他出場,那「斷紋」武鷲只怕今日已全無機會了。

在場人也萬沒料到這等一等一的高手也會動興前來參與這龍華會之爭。也是,這九門提點之職對於利與君這樣的人來說,只怕是不成其榮反成其辱的。那利與君本答應的也是今日與洛陽王壓場,他是他們今天最後自期必勝的王牌,如不到最後緊要關頭,原也不必一定要親自出場的。洛陽王府的人自有還可以與武鷲一搏的人,也有不少圖謀此一職位的親近子侄輩。所以他一出場,不只外人,就是洛陽王府中人也是一驚。

但那利大夫分明適才見了瞿立風采,敬他還是個有種的漢子,不忍眼見城南姓今日這麼不明不暗的倒在圍攻之下,所以寧願給他們一個磊落而敗的機會,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念血性。韓鍔在刁鬥上正自沉思,底下那場中那洛陽王的嫡系見已無可挽回,只有低聲道:「利老,在下請教了。」

他心中全無求勝之意,只求走個過場,三招兩招,就已在利大夫的「龍鶴爪」下敗下陣來。利與君望向武鷲,冷冷道:「定局之時已到,該上來的就上來吧。」

他這一望,韓鍔才認清了武鷲是誰。利與君此話格外狂傲,但其實卻是給對方公平一搏之機。武鷲面色一變,手心出汗,他面對此老。也是毫無信心,更想不到洛陽王居然有這麼大面子請動他出手,這是他事先、包括杜方檸事先也萬沒料到的,如此一念之下,心下已虛了。

瞿立一站而起,對杜方檸道:「我上去拖他一拖。」

杜方檸卻面色寒白,有利與君出面,今日城南姓只怕已註定一敗塗地了。她的脖頸卻忽然一仰,還是無意間習自韓鍔的每臨大敵突增傲氣的不自覺動作,只聽她冷冷道:「不用!」

她目光冷冷地望著那些目光大可玩味的如區迅、洛陽王者輩——這個塵世,就是這樣的,這些新貴們恨不得撕咬吞盡自己這百年舊族了。但,你們就這麼欺我二姓無人嗎?

她忽然感到當日老父把自己嫁入韋府是如何的深謀遠慮。不錯,韋家近支凋零,除了瞿立與他們的近親武鷲,年輕一代中就只有那個自己不良於行的……丈夫了。但,她目光一冷:但、還有我杜方檸在!

只聽她簡短道:「我上!」

瞿立一驚,武鷲卻也面色一慚,伸手就要拉方檸。瞿立開口勸道:「檸姑娘……」他情急之下,已忘了改換稱呼。杜方檸卻已一跨步就已走到校場內,只聽靜靜道:「利大夫,久違了。」利與君看她半晌,忽大笑道:「確實久違。自那日一見,我就期待著與方……少俠重會,正面一戰了。如此時勢,野乏才人,得遇尊駕,實為快意呀!」

他雖哈哈而笑,但語氣里還是極認真的,眼光里也有一抹敬意。那邊卷棚里的杜仲雖面色無改,但端著茶的手卻微微有些顫動。杜方檸不願多話,因怕不好掩住自己的女子口音,只低低道:「利老,你先請吧。」

刁斗中卻忽有一條人影撥起。這一撥,掩日搏雲,直有九霄飛縱之勢。場中人一驚,這是何人?卻見一個清挺的身影已直投場間。利大夫與杜方檸正自凝神相對,不料有此,同時出手一擊。只聽得空中劈空風響大盛,場下人大驚:利與君果然是絕代高手!只是那青衣少年是誰,沒見過。這場中兩人身手已稱罕世難睹,卻不知這時還敢來攪場的又是誰?不由齊齊凝目而望,看他果當得起場中兩大高手聯手一擊嗎?

只見那人折腰一避,在空中與利大夫和杜方檸互接一招,已自站定,一插竟插在利大夫與杜方檸之間。利大夫與杜方檸這時才望見是他,不由同時一聲驚「哦」!

韓鍔卻不看向杜方檸,面對著利與君,只說了一聲:「你下去。」

杜方檸何等傲氣?那日韓鍔牆外譏刺一笑,絕塵而去,已讓她心頭重傷,只見她臉色一白,冷冷道:「憑什麼?」

韓鍔不理她,並不轉身,已伸手撥劍,低聲道:「這是該我們男人做的事,你先下去!」

杜方檸臉色一變,就待發作——她經營一族,安撫兩姓,行走江湖,自負擔當,還從沒聽過別人的吩咐!如若是別的女子,見韓鍔突然現身,心中怕是只會有喜而不會有怒,但杜方檸不同。她在別的事上雖冷靜愈人,但當了韓鍔的面,不知怎麼不由就控制有些不住自己的有性子。她心裡冷冷哼了一聲:男人?——跟我來說什麼男人?這是你們男人的事?這天底下有誰配合我說男人!又有誰配合我說有什麼我不能參與的男人的事?

她眉梢一剔,就待反譏——袖中自有她的青索,那是她的劍,她的爪,她的膽氣,她的魂魄。她心裡冷哂一笑:自己此生,何曾又真的指望過別人來!她就要發作。

韓鍔雖沒轉身,卻已感到她欲有所動作,忽一回臉,面上全是傷慘哀痛,只聽他用極低的聲音:「阿檸,這一生,你就一次也不肯聽我一句嗎?」

他那一張臉上,近經折磨,鋒棱盡出,落拓潦倒中卻有一抹說不出的陽剛之勁,這是一向識得他的杜方檸卻也沒見過的。

看著他的那張臉,唇上雖已刮過,但唇髭猶露茬青青,杜方檸的心中不知怎麼就一軟。只覺自己忽生軟弱,忽感依賴。這一生,她一向最痛恨軟弱與依賴,但這一刻,那突然升起的軟弱與依賴的感覺又是這麼的美好,好像可以把自己真的認真交託給誰一般。她唇角動了動,還想硬撐,可一股柔情不知覺就湧上了她的唇角。

韓鍔也感到了她那唇角一顫的溫柔,臉上溫顏一笑,然後重又整肅,低聲道:「謝了」。一轉身,再不理方檸。面對利與君這等高手,他可也不敢不全力以赴,心中也不敢生起一絲雜念。

他重又回頭,只留給杜方檸一個背影。那背影說不上偉岸,卻極緊強挺實,杜方檸心中忽有一絲踏實之感。在整年的盤算爭鬥中,她久已消失的女性的感覺難得的在心中一現:就讓他一次吧。技擊之道,自己雖允稱精擅,但畢竟,有好多境界是他曾睹而自己還未能窺及的。她是一個女子,女子的感覺是瀰漫的,不如他一個男子的緊挺固執。所以,修為不及他也屬正常,因為要她操心旁騖處原較他要多多了。她心裡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對這個男人又是感佩又有一絲謙讓縱容的溫情。她低聲道:「好,你小心。」

說著杜方檸便轉身退下,站回自己那個小圈子。瞿立卻在她耳邊低聲道:「他是誰?」

是呀——他是誰?他是誰呢?杜方檸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跟這個異性知己的瞿立交待。——他是誰呢?她無法依著世俗規矩將他描畫紹介,只低聲道:「你放心,有他出手,就是敗了我也認了。」

韓鍔對自己卻並不那麼放心。利與君忽大笑道:「好好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