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八章 一代名家不數人

余小計笑嘻嘻道:「鍔哥,咱們去看看那勞什子龍華會吧?」他瞧了一眼韓鍔的臉色:「這些天,可當真悶煞我了。」

韓鍔雖還鎮定,但臉上也掛了絲樂呵呵的笑影。他兄弟倆人今日如此高興,實是為——頭一天韓鍔終於找到祖姑婆了。祖姑婆一時卻沒空,聽了病症,先叫他帶了一帖葯回來。韓鍔與小計先煎了吃了,昨日子夜過後,余小計四肢面骸內鬱結的氣血果然就大為通暢。韓鍔猶不放心,運氣潛查他經脈好久,果覺與先前鬱結之勢大是不同了,兩人心裡的石頭大半落了地。那余小計但凡性命無礙,總要找出些樂子來樂的。韓鍔這時也不忍違他主意,笑道:「你可是手癢,想上去就奪個『天下技擊我第一』的名頭?」

見他嘲笑自己,余小計一笑反譏道:「也不羞,才教了個徒弟大半年,就痴心妄想,想當天下第一的師傅了。鍔哥,你簡直當真自視高明得一塌糊塗了,卻叫我怎麼說你?」

兩兄弟但凡鬥嘴,沒哪一次不是韓鍔早早敗下陣來的。但韓鍔見小計又有心思真心說笑,不似前兩日的強顏裝歡,心裡早已大是開心,哪在意他的小小譏刺?

原來今日正是朝廷那命名為「龍華會」的較技大比的日子。這回例放得寬,凡江湖健者,英發少年,不問出身,俱可參加。韓鍔情知,這多半是洛陽王一派人物顧忌「城南姓」在朝廷中武舉出身之輩中根深蒂固,所以才想出這麼個法子來搬倒他們。而江湖之中,卧虎藏龍,他情知方檸斷不會束手待斃,一定自有她的辦法,但也不由暗地裡替她捏上一把冷汗。

那「龍華會」卻設在曲江池不遠的舊校場邊。那校場本來空落,多年棄置,只有幾個老兵看守,今日卻忽然熱鬧了起來。加上秋空高曠,所有之樹,木葉半凋,越顯出一片爽明。

此時那校場邊早已清出好大一塊空地,卻沒設高台,看來比武較技只是在那校場之內了。這次特撥武舉本為數十年朝廷未有之例,但因本是由於洛陽城九門提督被刺一事生髮出來的,那案子又沒破。朝廷想來不欲太過張揚,所以雖然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但城外此地。觀者倒還不多,四周有兵看守,閑雜者俱都免進。

韓鍔因當日芙蓉園一會,識己者已多,嫌那斑騅乍眼,把它先騎到一個遠遠的村舍里寄放了,才與小計緩步行來。將至那舊校場邊,卻見路上已有人把守。為守的人身穿御營服色,想來這守衛之責是歸金吾衛管領了。那路上設了幾把石鎖,青斬斬的,看著就甚為沉重;另又設了一個高竿,一撂牛皮。小計一愕,問韓鍔道:「鍔哥,這是做什麼?」

韓鍔微微一笑:「想來是來的人太多了吧?這可能是為了預選與會資格用的。」他們才行到那關口,果就見有人在舉石鎖,有舉起的,也有舉不起的。舉不起的悻悻而下,舉起的因見過關俱多好手,也不見欣幸之意,神色只見凝重。另有不以力氣見長的卻賣弄身法,輕佻佻地從高竿上翻過,小計見了,不由大喜。這騰躍之術,他因近半年來苦修踏歌步,可還在行。看看那竿兒,估計自己還翻得過,不由摩拳擦掌。但韓鍔見所有過關之人都要登錄鄉里姓名,他不欲留得形跡,低聲道:「咱們還是混進去吧。」

小計也明他所想,不由打住興頭,一時想到如果人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去卻也大大好玩,不由又開心起來。

但那舊校場本為空曠之地,眼下又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要想混入,卻是大難。韓鍔皺眉沉思,先帶小計退後了里許。他還在想著,卻見遠遠有一輛馬車駛了過來。看那馬車的架式,似是車中人很有威勢。韓鍔一拍手,已得主意。

那馬車行得甚快,轉眼已到眼前。韓鍔要顧忌旁邊人耳目,倒沒太在意那車子。就在那車子駛過他與小計身前之時,他忽一牽小計的手腕,兩個人低下身子,平掠而起,直鑽入那車底里去。他才鑽進車底,一手就攀住那車底的車軸,一手卻挾在小計腰間,把他安穩穩抱在懷裡,安置得極為妥當。余小計全不顧那車底捲起的灰塵蓬到臉上,因為鍔哥這混入的招法甚怪,眉毛眼睛早已四下里各自躍動,眉飛色舞,低聲道:「好玩,好玩。鍔哥,你即想到了這招,下回暗探大內之時,卻不可像先前那般推託,也把我也帶進去耍一耍才好。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皇宮是什麼樣呢。」

韓鍔實想不出這孩子為什麼總能花樣翻新不斷給自己找出些新鮮麻煩來,情知此時斷不能理他,哪怕再怎麼明拒,把這念頭在他心裡種得深了,自己最後多半還是逃不開的。小計卻已一人笑嘻嘻地在旁邊幻想開了:「讓我在那皇帝老兒的御酒中尿它一泡尿,豈不大大好玩……」

韓鍔氣哼哼地哼聲道:「要給人捉住了,把你那好玩的傢伙割了,留在宮裡當太監,那才真真正正算個好玩了。」

小計沖他吐了下舌頭做個鬼臉。兩人正低聲絮語,那車子已然行到關卡,想來車中之人位份甚尊,那關卡上人攔也沒攔,由著那車子長驅直入。

那舊校場離這關卡不過里許,旁邊早備了停放車馬之地。車子停穩後,韓鍔與小計聽到車內人下了車,又等了一會兒,見四周悄無聲息,才輕輕從車軸上翻了出來。余小計四顧無人,偶有一兩個馬夫,卻也沒看到他們,他們此時大可裝得正常進入的樣子大搖大擺,開口笑道:「這車主倒好大威風,看來是今天朝廷派來的大官。卻不知是誰?」

他一說,韓鍔不由就向那車門前晚上用來照明的燈上望去。然後他臉色微微一變,小計一抬眼,只見那燈籠上寫了「杜府」二字,當即噤聲。韓鍔怔了下臉色方轉過來——這杜府是不是方檸的那個杜府?如果是,那她們家來的又是誰?不知可是她的老父?

不遠的校場邊,搭了幾個棚子,一望而知那是給主考之人坐的。韓鍔牽了小計,不願驚動諸人,讓人認出來,悄悄就向人多處行去。可遠遠一眼,已見到那校場邊旁觀之席上,卻頗有芙蓉園中與會之人。小計眼也尖,低聲道:「鍔哥,好多相好的。」韓鍔皺了皺眉,停下身,他們這時正行到那捲棚旁邊。他縮身一退,就退到了那捲棚之後。韓鍔打量了眼那捲棚,看上面避不避得住人,卻不由皺了下眉。那高處明敞敞的,斷不能藏身隱避。心下正自憂煩,卻見不遠處那校場邊上有一個刁斗——所謂刁斗,卻是個高高的旗杆上懸著一個小木閣,以為眺望之用。韓鍔眼睛伶俐,心思快捷,一望之下已打定主意。四顧了下,忽聽校場外一陣馬蹄疾響,來得人好有風勢,吸引得場中人人抬眼去看。好時機!他再不遲疑,身子輕輕一聳,已帶了小計向那旗杆上一躍而去。

他這一招大是行險。滿場之人,幾乎?俱是技擊好手,如不是他自信身法快捷,一瞬間就可以騰上那數丈之高的刁斗之內,倒未免大是冒失。

那刁斗內本有個小兵,這時也正把眼向校場口望著,韓鍔在他身後躍落。伸手一點已點倒了他,接著伸手就脫了他的帽子,與小計戴在頭上,又疾快的除下他的上衣,與小計穿了。好在那小兵身量不高,小計近來也長高不許多,倒大致還像,一時余小計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扮作那瞭望的兵士明晃晃地站在那刁斗里。此處雖高,人人得見,但有誰注意得到這兒來?余小計不由大是得意,佩服地看了他鍔哥一眼:沒想自己只是圖一時熱鬧,卻也給鍔哥添出這許多麻煩。

韓鍔鬆了口氣後一刮他鼻頭,道:「這下你可好好看了。」說著他就坐下調息,自隱在那刁斗木壁之內。——剛才幾式,雖非險斗搏殺,但他這般行來。也擔心被人發覺,所以全力施為,這時也不免心浮氣動。好在那木壁上原有縫隙,韓鍔伸指把那膩子膩得不牢實處颳了些下來,外面形勢也就清晰得見。

只見那騎馬來人卻是紫宸中人。韓鍔正自凝眼打量,小計已先開口道:「鍔哥,是那個跟你斗過的路肆鳴!」

韓鍔點點頭,卻見他已行到那捲棚之下,棚內卻有一人出來相迎。那人面相清癯,氣度凝徐,雖身形略瘦。但顯得極有尊嚴,年紀好有六十開外,只聽他笑道:「路兄到了。今日之事,比武較技,卻非我所長,一切都依仗路兄品評了。」

路肆鳴含笑道:「杜大人說哪裡話來?今日你是主考,下官不過敬陪末座罷了。怎麼,僕射堂下,戶、兵二部侍郎還沒到嗎?」說著,他們就已走入棚內。

韓鍔一愕:杜大人?難道這人當真就是方檸的父親杜仲?原來今日是他主考!他心裡一轉念,忽然明白:洛陽王看來折辱城南姓之人也甚。他們已期今日必勝,卻奏請搬出杜仲來主考,分明是有意折磨這個對手了。一時,只見又有車騎到來,卻是戶、兵二部的侍郎到了。這兩人也該是僕射堂門下,僕射堂與城南姓所依附的東宮本為水火之勢。彼此相見,自有一大套官面文章在,但面和心不和之態在有心之人看來,也自是洞若觀火。

小計忽指了指那主考棚對面的一個卷棚,啊了一聲,詫聲道:「鍔哥你看!」

韓鍔抬眼看去,卻見那棚中陳設大是華貴,雖只一個小小卷棚,居然也有侍者鋪上錦罽茵褥。座中尚空,卻有一人正緩緩拾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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