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九章 青牛久已辭轅軛

半晌,只聽俞九闕道:「殺了你可惜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那個生殺之掌,似是對自己所擁有的能力、所掌控的威權也感到一絲無奈般。

只聽俞九闕輕輕一嘆:「可惜,如果再縱你三年,以你近日所得之劍勢看,三年之後,才是最好的殺你的時機。」

他似被自己的聲音都點燃起了一絲興奮,那興奮就是他那渾身的沉沉渾渾的暮氣也掩之不住的。他忽然出手,他本想殺韓鍔,但那是無名之殺,他本不屑於讓韓鍔知道他是為誰所殺,所以一直沒動用本門功夫。這時他卻忽然出手,還是那一支右手,那一手破浪而來,有如「車同軌,文同書」,書軌同道、天下大同的唯一法則。

韓鍔此時已全抗擊不住。他勉力而振,長劍的光影也刺不破俞九闕以「上帝深宮閉九閽」為核運出的「軌書大法」。數招之後,空中只聽錚然一聲,卻是俞九闕的指甲彈到了韓鍔的劍上。他的指甲立碎,痛入心肝,而韓鍔的長庚居然由此又崩了一個小小的缺口。可俞九闕的另一支腕卻已適時而出——與韓鍔斗到現在,他居然一直只用了一隻手。這隻突出的左手倏忽而至,沛然難御,一擊就抵在了韓鍔的鎖骨正中,只要一發力,韓鍔只怕就馬上命喪傾刻!

不遠的峽江忽然發力悲鳴起來,不過那可能是那江流映入小計心中最後的迴響。他雖在百丈崖下,卻也看出鍔哥敗了。

——不、鍔哥你不能死、你絕不能死!你不能在小計苦苦尋覓終有所依後卻突然撒手而去!他的心裡忍不住要哭出一條長江大河。如果那河可以順勢而漲,漲過百丈,漲至崖頭的話,他一定要溯游而上,上前掰開那支停在鍔哥兩根鎖骨中央馬上要扼斷他生命的罪惡的手!他要扼住那可惡的所謂命運的咽喉!然後嬉笑怒罵,將之痛辱!

俞九闕冷冷道:「你已經很出色了,鳥伸之術,我確不如你,許你為當世少有,我更沒料到你會真抗得住我到三十招外。你……」

「……死吧!」

他說「死吧」兩字時似已下了一句斷語,韓鍔這時才把眼挪到了他的那支抵在自己喉前的手上,當此生死之際,他心中卻聳然一驚:那支腕上沒有手掌,竟只是一截光禿禿的腕,怪道感覺是那麼怪戳戳的硬!

他腦中有如電閃,在自覺必死前叫出了最後一句:「你殺我不是為了呂三才與龔亦惺,也不是為了紫宸,原來,是為了這截斷腕!原來……」

他聲音一停:「是為了芝蘭院里……」他的聲音忽極端冷靜下來:「……的那個人。」他已只是在陳述他最後猜到的事實。

「——是為了,衛子衿!」

芝蘭院里的那個人不是也斷了一隻手掌嗎,可,到底在余家小樓上他見過的那截斷掌究竟是誰的?他怎麼會忽視了那隻手到底是左手還是右手?衛子衿斷的是右手,而俞九闕卻是左手。

他臨死之前,腦中卻不相干的想起這些。俞九闕面色一愕,然後卻似有一種極深極深的痛似乎在他面上浮起。然後,他斷腕加力,直向韓鍔喉頭戳去——這件事,他不許人提,不許任何人、無論是當他之面還是在他背後一語提及!

崖下的小計卻忽一狠神色,從懷中掏出了那把鍔哥剛才臨對敵前送給他的短劍——他那時就已期必死了嗎?人世已無留戀,他不要活了,他生活中所有能破的都已經破了,連最後一個他以為自己可以抓住不再破損的東西都要破了,他還活什麼?

只聽他仰頭尖叫:「鍔哥,我陪你!你我一起到地下苦練個三四十年,等這姓俞的老頭下來,那時,我要親手把他剝皮裂魂!」

他的短劍已伸到心口,用力就刺。

這時,卻有一支枯硬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只聽一個好老好老的女人的聲音說道:「俞總管,你須殺他不得。」

那個聲音是如此之老,老得似乎已沒有性別了,但偏偏,裡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憫慈柔,讓人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可那聲音弱弱的,雖儘力高聲,卻似乎都要被掩入那江聲風影里,余小計甚或懷疑崖上的人是否還能聽得到。

可俞九闕卻聽到了,他的感覺更與別人不同,他心中本殺氣一盛,四下無人,心中更無掛礙。那聲音忽然傳來,只覺有一絲慈悲願力就在這一剎那得隙而進、似乎就要侵入他那冰鐫鐵鑄的心脈之中。他心頭一驚,他可不能為殺一韓鍔而遺自己此後一生心脈遭蝕之危。這是誰?「慈航願力」之修為乃至如此境界!遙隔百丈,隔空度音,起於無形,歸於寂滅,就已可侵擾自己的心脈於頃刻?

他手下一停,心裡卻已明了,只聽他一嘆道:「你也來了。」

韓鍔先是一愕,接著卻聽明白了來人是誰。只聽他大叫了一聲:「祖姑婆,是您老人家來了?」他得此一隙,已輕輕一溜,就從俞九闕腕下逃出生天來。只見他的身影一倒,貼地而遁,心思說不出的歡喜,身法更生靈變。俞九闕一抓竟沒有抓住,這還是他技成以來頭一次有人能從他手裡溜走。他面色一黑,卻只見韓鍔陡然間身法里竟現出說不出的稚氣,人貼著那崖壁,像一隻小猴兒似的極快地依著那山石凸起處一溜滑下。俞九闕殺他之意已定,就要追擊,卻覺得耳邊有聲響如蚊蚋。他不由一頓,運起『九閽大法』閉住心闕。可就這一瞬,卻已追擊韓鍔不上了。

下原就比上要快,雖或可能更難。不到一盞香時間,韓鍔就已經溜到崖底。余小計只覺絕處逢生,滿心滿眼裡的高興,沒等韓鍔站穩,他就一躍而上,一把把他抱住。韓鍔九死一生之後,心中也覺歡娛,只覺這場生命真的還是很好:這山很好,樹很好,月很好。而且,有這麼個關心自己的小弟雀躍而至,抱著自己的感覺真好……

他反臂抱住小計,想起他剛才的舉動,颳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傻孩子。」余小計只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俞九闕卻在崖頂忽長吸了一口氣,凝聲成束道:「祖姑婆,你不在宮中,也不在苦竹庵里訪貧度苦,卻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輕輕一嘆:「你又何必這樣?你這樣,是逼著我要殺三個人了。」

他一向不輕易殺人,但要殺就要殺得徹底。他情知以祖姑婆之能,其實倒並不算精通什麼技擊之道,且年老力衰,如只論力搏,倒無足為慮。但她多年身體力行,所得「慈航願力」的修為也厚。她是修道之人,那「苦海慈航」本為攻心之術,又不以「攻」字為念,本無勝負之心,卻正是自己於這世上不多卻頗有顧忌的一脈「願力」大法了。

這「願力」大法,對於一般凡夫俗子,只怕反不起什麼作用。只要一個尋常武人,祖姑婆年輕時雖精擅惑心之術,若她棄之不用,那尋常武人都可以將她輕易打倒殺之的。但對於當世已破技擊之道最後一層迷障的高手如俞九闕而言,那「願力」大法卻就不那麼簡單了,因為他不可能如尋常之輩視之如不見。這就是高手的苦處:他們料敵機先,謀思極深,見微知著,卻心魔最盛。只要自己不查之下,為它『願力』一浸心脈,縱殺得了祖姑婆,此後一生一世,必受那浸入自己心脈根底處慈悲之念的永世煎熬。因為,那已不是一般的制心之術,而是——「信念」。

俞九闕抬起頭,長吸了一口氣——信念……

俞九闕此生,所遇高手何止百數,所擊破的或大或小的信念又何止百數?但,他心底徘徊猶疑,祖姑婆所持之信念。已不只是一信念,而是願力,那是根植於天地之初的。讓自己雖一向頗為懷疑,卻終不敢視之如虛幻的一點最本初的慈悲願力,擊殺它就不免如同擊殺所有生命。俞九闕一低頭,想迫得祖姑婆知難而退。他心法已動,韓鍔一抬頭,只見一蓬黑影當空從百丈崖頭直欲壓下來。如同九城九闕,九門九閽,就那麼黑壓壓、豐沛沛地壓了下來。

他知俞九闕與祖姑婆的對決已絕不是尋常江湖中人物的技擊之爭,那是他還所未能參達的「道」「意」之爭。這就是師傅所云的習於技擊之術者最後都會面臨的「道」之戰嗎?卻有一種血勇從他身體里升起,那黑壓壓而下的肅殺之意在他看來也不那麼可怕了。——怕什麼?他感覺得到,無論如何的黑雲壓城,他骨子裡的那股血是熱的。他與小計兩個相互抱持的身體是熱的,而這生命,也是熱的!

余小計並不能像韓鍔感受到的那麼多,可他也感到,這百丈相隔的崖上崖下,似乎鬥起爭執。高崖之上,罡風正肅,那是一種肅殺之極的境界。在那裡,沒有仁慈,沒有生命,只有天地無言、四時潛行、萬物苟苟、生殺予奪。當真如同天地間所有的災難、狂暴,肅殺一時突起,萬民塗炭,而那蒼天,又何嘗在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是此時才感到鍔哥與那俞九闕之間的差距的。那並不是可以道里計的,那已是——質的不同。

可,他的心裡斗的一熱:鍔哥在護著他,他的身體是熱的,哪怕天意如玄。玄元難測,無冰無熱,哪怕那一點點僅發於生命本初的熱力轉瞬即為罡風所滅,為空肅之境所絕,但畢竟——它曾經、在此時此刻、那一瞬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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