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七章 高天急峽雷霆斗

路行到隴山腳下已變得極為艱苦,一條山徑在碎石亂草間蜿蜒。一眼望去,眼前除了山還是山,看得人眼裡倦倦的。偏這一帶山上還乏草木——也不是沒有,只是一棵棵樹都瘦骨枯瘠,兀怪兀怪地生在那裸露的硬石之間。偶有綠草,也在難得的一點泥土裡把生命恣肆得接近怪誕。

也許跟天色有關。這些天,一直要雨不晴的,說下,它又偏偏下不下來,那雲低沉沉地像要覆吻到地面。越行得高,離那雲似乎越近,卻覺得離那雨意反而越遠。韓鍔的臉色卻似乎比那雲層更沉鬱,看著那些堅執著自己生命的、堅執得近乎荒誕的草木,那麼瘦硬丑怪的生長,那麼蒼蒼勃勃的黯綠——綠得都彷彿是對那雲、那窮山惡水、那造化發出的猙獰嘲弄的笑,韓鍔心頭幾乎感到一種撕裂般的快感。

這幾天沿途所經都是這些。小計騎在他那蹇驢之上,見韓鍔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話。可韓鍔看著那些丑木惡草,先開始只覺郁黯,漸漸漸漸,卻如有所悟一般。他師父常對他說:「如單論技擊之術,是有止境的,而不是無止境的。所有真正在技擊一道上能獨開一脈的人,卻都是開先人所未發,獨成一悟。以你的性子,身法手眼之道這些年可以說也學遍了,以後,如欲長進,只怕惟有兩途:入世則閱世領悟,出世則取法自然。」

韓鍔一拍頭,心裡想:怪道自己近年余來只覺未有寸近,自己的劍術,是不是因為太年輕,太愛好,太求好看了?那丑怪猙獰的草木這幾天看下來,卻不再讓他煩惡,而對技擊一道根植的生命本身似乎又有所領悟。

技擊之術,不為搏殺,不為權名,不為欺凌弱小以成一己之威權,它是為了——對自己生命的挖掘與開拓,不讓那些所的塵灰俗意遮蔽閹割掉那本應蓬勃猙嶸的生命的華彩。

但,人世之中,就是在自然之內。一個生命的降生,天知道會生於何處,長於何方?又憑什麼期待必有一方肥沃之土將之滋養?以前自己對這場生命的環境還是奢望過多了,憑什麼老天一定要給你水草豐美之境,外加還配上個……如花美眷?韓鍔苦笑地想:有所失必有所得,他已失方檸,已成敗名,但總該讓他在劍術上有所新悟吧?沒錯,飴我以枯瘠,何妨報之以丑怪?遺我以缺失,何妨報之以不甘?如同這硬石荒野、罡風虐氣中的草木。自己以前是太愛好了,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太過愛好。其實生命,也可以這樣的。

所以這兩日來,他一路上說話極少,說出的句子也短,不是「吃飯」,就是「歇一歇」,或者「我去打點水來」。小計只是擔心地看著他。這一路上,韓鍔都不願意住進郵驛客棧,有意磨鍊自己與小計,常歇息於荒野之外。小計也就變得特別勤快——他天生還是個又勤快又勇敢的小孩兒,打水拾柴,燒炊火烤野味,幹得很歡。如果不是鍔哥話太少,這一次旅途,哪怕身邊都是窮山惡水也罷,哪怕要去的是以艱苦之名甲於天下的隴中也罷,都是他這十幾年生命中最快樂的行途了。

只是夜晚山上,有時好冷好冷,但真的在睡夢中冷得牙齒打戰時,小計有時雖沒醒也會感覺到身邊忽變得溫暖,那是鍔哥把他環在懷中了。他那時多半會舒服地伸展開肢體,讓鍔哥給他遮住高山上的寒氣,心中只覺溫暖。——真正的快樂,不正是在艱苦中才會感到的嗎?沒有深壑,何來高山。所以,苦也就苦它的吧。人生多苦旅,但苦旅之中,也有甘甜。

這天他們走到一個不知名的高坡上時,天已欲暮,韓鍔歇馬生火,熱起乾糧來。他行走江湖已慣,還在前面市集里買了個鐵鍋,不大,用它支起來燒水與小計喝。一時水開了,小計正要燙燙地喝下一口,勸鍔哥也來喝時,韓鍔卻忽站了起來。他好多天都已沒再摸劍了,這時卻走到斑騅身邊,解下他那柄長庚來。

掣出劍,他看著那劍脊上的一道碎紋,眉頭就似跳了下。然後,他張臂引勢,竟自練了開來。余小計馬上屏息靜氣,在一旁悄悄觀看。他見過鍔哥幾次出手,但這次看他練來,雖依舊是他原來的劍路,卻有些地方似乎大大不一樣了。鍔哥以前出手,姿態清灑,可這次。為什麼劍路全不是往日的那麼流暢,卻如此凝滯不通,甚或有些……丑怪?

余小計皺皺眉:鍔哥瘋了嗎?哪有這麼難看的劍路?可看著看著,他的眼光似乎亮了起來——那丑怪中原來也有如此鬱勃難發、為身外之事浸壓、卻偏偏猙獰而出、一圖生存的恣意荒誕的郁燦。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韓鍔的意思,卻又大半不明白,支頭拄頤地想著。沒等他想清,韓鍔一套劍式已完。小計以為可以喊他喝水歇歇了,可韓鍔卻立在那裡沉思,好長時間後,又忽然揮劍擊刺起來。這一夜,小計睡得斷斷續續。他只覺得心裡不是很踏實,有時憑空就醒了,或為鴟梟之鳴,或為劍風激刺。他醒來時,就見韓鍔要麼還在埋首沉思,要麼就在練劍。最後,他也不知鍔哥是到好早晚才睡上一會兒的了。只是第二天,見鍔哥雖因熬夜鐵青了臉,但精神反見健旺。

韓鍔這時已不圖走快,一天只好行上個十里八里,倒似在沒有想通什麼之前,寧願不那麼早的走出這隴山。

這一路上,他但有會意之時,就會停下來,獨自練劍。幾天下來,他早已鐵青了臉,鬍子因為沒刮。刺青青地生在唇邊,人也越見其瘦,一個腰凹在袍子底,小腹後臀,硬崩崩地結實出一條飢狼似的勇悍。

小計只見他臉上的鬍子雖說不長,但在唇上青成一片森然。那形象絕不瀟洒,反有些落拓,小計卻看得心中大是佩服。有時捉捉韓鍔的手臂,感覺那硬硬的肌肉凸起,心裡老在想著自己什麼時也能長成這樣來。

這天傍晚,韓鍔卻沒有練劍,卻難得地看到他坐到火堆邊上來,小計有些奇怪,他疑惑地抬起眼。韓鍔笑道:「小計,鍔哥這幾天都沒怎麼理你,也沒趕路,光瞎胡鬧了。從明兒起,咱們就好好上路吧。」

這是他這些天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了,小計心中大是歡然,心知鍔哥這幾天的修練必有所成了。他本有些功夫根底,又極聰明,這些天下來。為韓鍔所教,也能打個野兔野雞什麼的,這時正烤著一隻好容易打到的這些天都沒見過的肥壯野雞,正放在火上烤得油滋滋地呢。

他撕下好肥的一支腿,遞給韓鍔,笑道:「鍔哥,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韓鍔似這些天來頭一次感到餓,美美地把它吃完,吃過了還想要,卻見小計已把另一支腿遞了來。他心裡微慚,一口氣吃罷,半天不語,小計以為他又陷入什麼沉思了,卻見韓鍔忽一本正經道:「韓鍔韓鍔,生來挨餓。兩隻雞腿,歸我一個!」

小計聽了一愣,還沒明白過來。卻見韓鍔蹙著眉頭看向他,悶悶道:「怎麼,念得不好?這可還是你鍔哥有生以來頭一次寫詩,白想了半天,以為你會拍巴掌呢。」

——原來他還有這一手冷笑話!小計前後一想,忽捂著肚子笑翻天起來。伸指指著韓鍔道:「原來你……鍔哥你也這麼沒正經。」

韓鍔一臉嚴肅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得,這你不懂——但投我以雞腿,報之以歪詩,這你可懂了吧。」

小計笑歪了嘴:「投我以……」他念不慣那拗口的句子,笑岔道:「還是投你以雞屁股吧,看你報我以什麼。」

說著,就把手裡那雞屁股向韓鍔身上扔去。韓鍔大叫一聲:「好暗器,我行走江湖以來,還沒見過如此臭惡的暗器。」

說著,他伸指像模像樣的接住,卻反擲向小計。小計一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這麼沒大沒小地鬧了起來。小計就算精力充沛,也鬥不過他鍔哥的嫻熟手法,身上中的彈當然比韓鍔要多出幾倍去。還是韓鍔有意讓著他,哄他開心,才有時故意為他擲中的。直鬧到小喘不上氣了,才正經坐下,認真討饒。兩人都玩累了,一時倒無話,看著那火撲哧哧地燒著。快要沒柴了,可小計懶得再去撿,反正半夜冷還有鍔哥那年輕火熱的身子可以靠著,怕它什麼!何況天已轉暖,目下所處之山地又不太高了。他想了想,想解開韓鍔心裡的情結,也想多了解他一些,忽低聲道:「鍔哥,那個老伯……真的是你父親嗎?」

這句話他一直想問,卻一直也沒有問出來。但他此時想,還是問吧,鍔哥這件事一定從來沒有給人說過。也許,自己仗著年小,胡亂問下去,他說出來心裡會好一些?

韓鍔一時沒有介面,半晌才道:「是的。」

「你……真的從來不去看他嗎?」他還想問鍔哥是不是不想認他——一個在長安城中挑糞的父親,就是小計,他也不想認呀。但他私心裡卻覺得,鍔哥……鍔哥不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的心裡,鍔哥就應該是邁俗絕塵,不以這些身份為念的。

韓鍔的臉色黯淡下去,沉默半晌,才開口道:「沒錯,其實艾可說得沒錯,我其實……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他的……」

小計愣愣地坐著,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覺得鍔哥的話里好像還有下文,卻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他開口,只聽到火堆里將盡的柴嗶嗶剝剝地燒著。

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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