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五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

曲江池就在長安城的東南角,這裡的地勢起伏較大,低處有一個長葫蘆狀的小湖。佔地數百畝,水面彎曲,稱名曲江。時值四月,正是曲江池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湖中碧波蕩漾,輕舟沓沓,近岸菖蒲、菰米也都長得青蔥茂盛。湖東面地勢較高的地方,即是所謂的芙蓉園了。

佇馬於這高地之上,游目四顧,整個樂游原也就盡在眼底——有漢一代,這一帶地方本還叫做樂游原的,本朝以來,才更名曲江。數年之前,芙蓉園廢久重修後,這塊高地上又一次變得亭台茂盛,花柳遮顏。長安城外,可惜頓又少了個舉目迎風、廓然寥落的所在。

韓鍔皺著眉望著芙蓉園中的花柳繁華,心裡不由略覺鬱悶:大家想緬懷的總還是盛唐的繁華,而不是漢時的雄闊了。

他情知今天必然會見到很多人,所謂「宴無好宴、會無好會」,紫宸艾可今日不惜工本,包下整個芙蓉園,不就是為了當著天下之人面將他痛加折辱嗎?這個長安,看來,也真的是住它不得了。

水闊天高,何妨遠翥?——他仰著頭想。

只是、又走到哪裡去呢?韓鍔微微一低頭:方檸,若共你雙駒並轡,鬢語眉笑,則天下之地,何處不可為家?而如果只是單身孤騎,一劍縱游,那麼海角天涯,又何必為家?他抬眼望向西方,不算太遠的隴山之西,就是那以生民之苦甲於天下的隴中了。「隴中苦、甲天下」——那裡,倒頗和自己眼下的心境。只要救得小計,何妨拋絕繁華,隴中小住?清苦清苦的日子,咸澀咸澀的井水,枯瘠而又枯瘠的土地……自己座下的斑騅,近來不是已閑得日見發胖了嗎?而自己心頭的慾望,不是從與方檸一面之識後,也日漸滋生?也是個該瘦瘦身心的時候了。

芙蓉園中,這時正可謂冠蓋雲集。「長安城中、沒有江湖」,那本是長安城外江湖漢子們的憤激之語。其實作為關內的中心,兼主全國政局大事的長安,城中豈乏人材?年深月久,浸染也厚,長安城中的技擊名家真可謂支派林立。只是,在這麼個內塌自閉的政治結構里,就是技擊。浸染久了,也早已不再是江湖之事,而被裹挾入他們的那個政治了。

今日,怕是長安城內凡稱得上名號的技擊之士都被延請入這個芙蓉園了。大家彼此多半相識,親疏不同,各就所好,也就三三五五,各自簇坐成一席一席。只聽東首有一人低聲笑道:「紫宸好風勢。他們一向深居簡出,少在江湖露面,沒想今日為了一個韓鍔居然擺出了這麼大個場面。」

他說時笑看著身邊的筵席之盛,口裡淡淡,心中卻全是艷羨之意。

旁邊一人嗤聲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姓韓的他是得罪了誰?襲亦惺也還罷了——以他的脾氣,就算吃癟,也不過要自己找回場子。那呂三才豈是好惹的?他的事,不也就是艾哥哥自己的事?所以我說,今日的事,倒不是為了什麼龔亦惺。也不是為了紫宸,甚或不是為了呂三才的面子,而是為了艾哥哥他自己的面子。嘿嘿,他雖說對那呂三才不冷不熱,可別人得罪了他這個三公子可還是萬萬不行的。」他口裡提及艾可時卻只道「艾哥哥」,語意中頗有戲謔之味,同時卻又有著一絲怯懼。

旁邊一人道:「呵呵,韓鍔之名在下也聞之久矣。他年紀該不大,最初出道的時候人還只稱為『長庚劍』,後來加了褒語,變成什麼『山猿海鶴』了,到最後,連『太白劍客』這等響亮的字型大小都扛出來了,今日咱們倒要好好見識見識。」

他語意里似頗有不滿,可這其實還不算對韓鍔本人的不滿,卻是對他那所謂名聲的不滿。——人生在世,固多相厭相恨,其實又何曾真的恨著什麼本人了?大家是閉著眼睛其實並不看那個人的本人的,恨的只是他身上被自己或被人強披上的風采與光環。在座之人對韓鍔「太白劍客」四個字的名號可以說多有耳聞,但多半不喜。以居處為字型大小本是江湖中人對於真正的名家高手的一份尊許,以前眾人還多半可以背里譏刺韓鍔浪得虛名,可自從他於董家酒樓樓頭劍退龔亦惺與呂三才後,眾人這背後的腹誹也就不那麼自信了。但不滿畢竟還是不滿,所以今日一得約請,人人表面淡淡,其實個個涌躍而來,倒要看看這享名極盛的「太白劍客」是何形狀。

「唏——律律」,只聽一聲馬鳴傳來,一騎馬在芙蓉園外揚起一地輕塵,正飛奔而來。那馬鳴悠長,只聞其聲,就幾可斷定是匹好馬。座中已有一人道了句:「好大的飆勁!」

說話間,一匹馬兒已沖入芙蓉園中,它煞得好急,前腿上面的筋肉一崩,登時由飛奔之態轉成戛然止住。座中已有人脫聲贊道:「好馬!」

馬上卻是韓鍔,見在座中也有一二舊識,不由點頭微笑。那被他打招呼的人卻面色尷尬:今日本是紫宸之宴,大家都知道韓鍔與紫宸到底是什麼樣的「交情」,也沒人想得罪紫宸,顯得與韓鍔有過交遊,那面色也就不由得不尷尬了。

韓鍔愣了愣,然後才明白過來,臉上浮起一絲略帶苦意的自嘲,開聲道:「紫宸諸君,不材韓鍔已依約而至,主人卻還沒到嗎?」他近日心裡頗多憤激,所以舉止之間倒少了一分飄然高舉,而多了不少少年飆勁。只見他長劍掛鞍,長身相問,只此一番舉動已引動不少惡意。卻聽一個陰陰陽陽的聲音道:「期君不至,累人久候。韓兄,罰酒一杯吧。」

那人卻是從後面亭子里轉出來的。只見聲到人到,而人未到,杯已先到——那杯與其說是個杯,其實大得已不算是杯,而像一個酒瓮。只見一個三腳的青銅酒爵挾起一片風聲,在空中已向韓鍔面上直擊而來。

那青銅爵好大,竟不是平常用來飲酒的——闊近半尺,而是平日郊廟祭祀里才會用到的祭器。韓鍔一揚眉,他萬沒想到艾可竟一點客套也不講,一上來就跟自己來上這一套。

他看出那青銅爵來勢里蘊力奇巧,一時也猜不出到底是何家何派的功底。他來不及看那說話之人,卻猛地張口一咬,那青銅爵於眨眼間已然飛至。韓鍔一咬就咬住了杯沿,可一口鋼牙還是如受重力,他就勢向後一倒,卸去那酒爵上的勁力,趁勢也把那爵中之酒向口中倒下。他這可不是飲,而是傾江倒海的倒了。那大爵中裝了好有兩三斤的白酒,其中小半就這麼半潑半灑地被倒入了韓鍔口中,其餘大半卻全潑濕在他肩頸上了。

韓鍔飲罷,側頭輕輕一吐,那酒爵已被他唾棄於地。他注目向那小徑上行來的迎客之人,淡淡道:「艾兄?」

艾可也沒料到他接酒接得這般頗有洒然風勢,面上神情一郁。只見他身著茜紅之衫,皮膚甚白,越顯得那紗衫顏色輕亮。韓鍔一愣,倒沒想到他一個男子會穿得這麼輕倩。只見艾可身形削瘦,雙肩下溜,有如女子。臉相還算好看,卻有著一般男子所沒有的嫵媚體態。可他的神氣頗為驕橫,下巴也沒有一般男子的方直,而是略顯尖圓。

那艾可年紀頗青,臉色也頗青,陰陰柔柔,有一種說不出的富家貴戶出身的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氣度。韓鍔心頭一愕:這個人怎麼好像哪裡見過?

——正主出來了,雙方又已在暗地裡交過一次手,場中一時不由一寂。猛地卻聽一個小孩兒震天價地喊起來:「好!接得好呀!」那小孩兒似乎還嫌自己的高聲不夠,噼里叭拉地使勁地鼓起手掌來。他一雙手兒這麼使勁地拍下去,只怕不兩下就要滿掌通紅,火辣辣地疼,他卻全不顧忌,口裡只大喊大叫道:「好呀!」

韓鍔含笑看去,那孩子正是小計。因剛才場面一緊,他才得空從抓著他的一個侍衛漢子手裡掙脫出身來。想來這些日子悶得也久,那「好」倒不像是為了叫好才發,而是為好容易才有機會出出這些天白受的鳥氣。

他才掙脫出身子,一撲就已向韓鍔撲來。他身邊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男人臉色一沉,惱他輕薄,伸手就要抓。只見那漢子好有四十許年紀,硬邦邦的像塊枯木也似,馬上的韓鍔的一雙眼卻忽盯到了他的手上。在座的一般人還沒有注意,卻有十幾雙於此道浸淫已久的眼睛忽盯到了他兩人的身上。只見馬上的韓鍔人沒動,掛在鞍側的那柄長庚卻似乎已瑟瑟欲動。那個人的一隻手卻也在空中忽然僵住,僵過後有如冬後之蚓,凍凝干硬,他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也彷彿冬後僵蚓,支脈斑闌。只見他鐵腕回扣,距自己腰間尚遙隔一尺,卻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掛的那把配刀般。韓鍔眼中的光芒忽盛,他伸指輕輕彈了彈自己鞍側,劍鞘中似乎都隱隱傳來一聲無音的嘯叫,那個中年男人的腰間佩刀卻忽「嗡」然長鳴起來。——這兩人刀劍雖未出鞘,卻似乎一見之下,已忍不住低吟。

座中人此時大半都已感到了,不由都呼吸一緊。只聽一人低聲道:「好啊,一碰面,四明刀客就與韓鍔對上了。」他們正要看熱鬧,卻見艾可卻於此時恰恰踏上一步。這一步,就已隔在韓鍔與那路肆鳴意氣交激之間。韓鍔與「四明刀客」路肆鳴神情就微微一松,座中人卻也對艾可踏上的那一步不由升起一絲佩服,這一步拿捏之穩果非尋常。卻有幾個侍衛這時才後知後覺,向已奔出了好幾步余小計抓去。韓鍔在馬上忽然長身而起,一掠就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