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下) 第二章 黃金不多交不深

於小計臉色一變,身子已微微發顫起來。那邊洛陽王府里的護衛祝、張二位卻大生看熱鬧之心,重又端身坐下,看韓鍔怎麼應付,只聽外面一聲唿哨就躍進了三個人。他們沒掀帘子,是直接從帘子外闖進來的。只見帘子猛地一抖,三人都是一身油布衣靠,上面細細地滾著些雨珠。他們貿然闖入,只覺一逢濕意就被他三人帶著裹挾了進來,清清冷冷,倒讓人心神一爽。於小計小臉上全是緊張,抓緊了韓鍔的衣服道:「韓大哥,肯定就是他們殺了曲小兒,我認得他們。可憐曲小兒沒有爹,只有一個守寡的媽媽獨自帶他。她最疼他的了,那麼苦還給他念書,以後她還指望些什麼呢?」

韓鍔本還臉色平靜,只掃了那三個人一眼,就沒再看。這時聽到他下半句,忽有一根眉毛讓人難覺察地極快地一挑。那一挑之下,只見他眉梢就現出一片鋒棱之意,可一閃即不見。那三人為追殺於小計一個孩子卻屢屢落空失手,正是煩躁已極,這時見了小計面上青記,其中一個嘿嘿笑道:「臉上有記,不會錯了。老大,這小兔崽子這些天鬧得哥們兒好煩,讓我宰了他吧?」

那老大似沉穩些,定定道:「別急,座中還有人,好像還是道上的朋友,咱們要招呼一聲先。」

他看的卻是祝、張二位,那二人確實讓人一眼之下就覺得不是好相與的。姓祝的還沒開口,姓張的卻已敞聲大笑道:「相好的,你們要辦什麼事就快快辦,我們可沒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興緻。只是要辦得利落些,別走了眼。」他斜睇了韓鍔一眼:「那小孩兒身邊說不定還有個名馳宇內的大高手在呢,你們可別終朝打雁卻被雁兒啄了眼。」

他語意里不乏調侃。那三人一眼已看出他與姓祝的俱是道上好手,這時轉頭疑惑地看了韓鍔一眼,只見他衣衫鄙舊。一臉酒氣,全身上下只見潦倒之味,只神情還鎮定。那老大冷笑了一聲:「有我兄弟出手,嘿嘿,龍門三怪的名頭這些年可也不是白叫的,不相干的朋友就都別傷了和氣吧。」

他這一句話也不過是略做交待。說著一揮手,那先開口的老三已得令一撲而上。他一出手居然是「虎爪手」,看來不只是要結果於小計的性命——分明對他頗有不忿,要擰得他小脖子上血肉模糊才感快意。

這世上總有嗜血之人,以蹂躪他人血肉以逞威權,以生快意。韓鍔心頭一嘆,已生不悅,伸手把於小計一帶,輕輕避過他這一爪。那人面色一變,「果然有道上的好朋友,通上名來。」

韓鍔默然不答。那人重又合身而上,一雙虎爪使得如同驚風暴雨,雷劈似的直向於小計身上招呼去。韓鍔只一隻左手輕輕捉著小計的腕,微微施力,把他連人帶凳一拖,就已避過了那人兇險招數。那人怒火更熾,手裡更是加緊地向於小計攻去,倒並不攻上韓鍔,似是與韓鍔叫上勁一般。轉眼之間,他「勾、打、抹、抓」,二十七路虎爪手已將施盡,韓鍔卻動也沒動,那邊旁觀的老大不由己變了臉色,忽向腰間一抽,已「咣啷」一聲抽出一根鐵索來,喝道:「二弟,三弟,亮傢伙。當面的可是好朋友,看來不是好相與的。朋友,報上名來,為什麼憑白伸手架我龍門三怪的梁子?」

那老三聽了他大哥的話,抽身一退,已從腰間掣出一根三節棍來。沒說過話的另一人卻向腰間一攬,抖出的卻是一個流星錘。他們龍門三怪使的看來都是軟兵刃,卻軟中帶硬,好像是出自「九曲門」一派。

「九曲門」在黃河一帶可是大大有名。韓鍔看了他們掣出的兵器一眼,依舊不答話。那龍門三怪的老大似已對他頗生忌憚,只聽他道:「是好朋友的話,就亮個字型大小,世上沒有揭不開的梁子。也許朋友還和托我們辦事的主兒有些淵源,大家傷了和氣可不好看。」

說著,他向後一望,似乎背後還有什麼人。

韓鍔眉頭一挑,因為聽他說到「淵源」這兩個字——這世上,他們這些仗著有「淵源」的人欺壓沒「淵源」的可也不少了——當我之面,還來這一套!他一雙單眼皮的眼猛地一睜,那三人還是頭一次見到他滿臉酒意之下,清光一爆。只聽韓鍔道:「我沒名頭。」

「那你憑什麼出頭?」龍門老三已憤然問道。這是一個以勢相爭的年頭,沒有名頭的人不配出頭!

韓鍔垂頭想了想:「不為什麼,他是我小弟。」

一抬眼:「這夠了吧?」就是不是我小弟,我又豈能容你們屠戮童稚?

龍門老大卻詫道:「於家小孩兒滿門皆滅,什麼時候又冒出個哥哥來?」

韓鍔微微一哂:「剛才。」

說罷卻覺衣襟下於小計的手猛地一緊,把自己的下擺狠狠地一抓,這一抓卻讓韓鍔心頭升起絲感動來。只見他微微一笑,轉臉向於小計溫顏道:「怎麼,不情願有這麼個光喝酒不吃飯凈餓著肚皮的哥哥呀?」

於小計一向伶牙俐齒,這時嘴咂吧咂吧地卻講不出話來,只把一點熱情在眼裡拚命地迸著,小小的身子似乎裝不下那巨大的快樂般。那邊龍門三怪自覺被耍,臉色一變,已經出手,只聽滿店呼嘯。鐵索、流星錘、三節棍,俱為風聲尖銳的兵器,在他們手裡使來,更增不凡。

「九曲門」的軟兵刃果然難纏!連那邊祝張二人見到他們出手的聲勢,也不由面色一變,一帶凳子,就向牆角略避了避。

韓鍔不待敵人近前,就反手一拉於小計,連人帶凳,倏地一轉,已換到了桌子的另一邊。他與敵人本還隔著一張桌子,這一下竟不是避敵,反是坐入了龍門三怪圍攻的正中之處,但那三人的兵器也就此落空。只聽韓鍔低頭沖於小計道:「他們果然殺了曲小兒?」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悲傷的味道,聽起來淡淡的,但那淡淡的語調下的深處卻又如此悲傷。於小計眼眶一紅,狠狠地點了點頭。韓鍔卻看向旁邊凳子上的藍布包裹,心中似在猶疑——他雖習武至今,但一貫是不慣於輕易出劍的。那龍門三怪的兵刃已兜頭帶臉地直向他和於小計頭上臉上招呼來,韓鍔或仰或俯,讓過了好幾招,口裡喃喃道:「果然兇狠,出招俱是奪命,看來小計說得不會假了。」

那三人本在奇怪韓鍔為什麼還沒還手,手裡只管加緊,這時卻忽聽韓鍔一嘆道:「東山猛虎食人,西山猛虎不食人;南山猛虎食人,北山猛虎不食人」。他聲音很低,但低沉得極為干硬,在一片刃風索響中倏然響起,卻似蓋住了滿天的兵刃之聲般。龍門三怪一愕,心中惱怒:他竟在罵自己是虎豹畜牲?手裡招術加緊。龍門老大鐵索一擺,竟從韓鍔身後向前當頭劈下,鐵索的頭兒勾頭一轉。已掠過韓鍔頭頂,直擊他襠下,這一招有個名目,叫「絕子崖前猛回頭」。那邊祝張二人面色一變,姓張的道:「夠狠!」

姓祝的卻道:「打出真火來了。」

韓鍔卻一把抓起一直置於旁邊凳上的「長庚」,他並不解開包裹,就裹著那層藍布,橫掃一擊,長庚本為良劍。劍路之中,以擊刺最多,他用的卻是「拍」的招數。這種招路極為少見,那未脫鋒的長劍被他用得如一根鐵尺一般。只見他以劍脊為用,連著那鞘和裹在鞘上面的布橫拍直擊。那鐵索、流星錘、三節棍俱為軟中有硬的兵刃,他一擊之下,卻俱視之如硬物,這在技擊之術中本為對付軟兵器的上佳之法,只是一般之人少有敢輕易用之。只聽「奪、奪、奪」三聲悶響,他長庚三拍之下,居然先中鐵索。再中流星錘,最後擊中那龍門老三的三節棍,俱都正趕上那三根兵刃勁直標挺之際,把劍鍔直直地拍在了上面。

兩硬相觸,只見龍門老三的棍頭一抖,他手裡的三節棍關節之處卻已經軟了。已握不住那棍,只有撒手就退,可還覺一股內勁直衝而來——這小子居然還是內家高手!要知江湖上修習內家之術的人並不很多。龍門老三識得厲害,一隻左手疾撫自己右腕,想阻住那沿腕而上的一股內勁。可那內勁已披虛搗亢,直衝入他腕上關脈之處。這時他只覺得腕脈之內,火燒火燎,有一股火銼般的內勁直攻向自己心脈。他左手加勁,想阻住那內勁上升。可那內勁來勢雖慢,卻已全不由他抵抗,直向丹田中涌去。他情知自己若抵抗不住,此後一生只怕不只這一隻右手就此全廢,軟弱無力,怕連這一身工夫也會就此毀掉了。他勉力提起內勁,全力相抗,可一口鮮血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喉中一噴而出。龍門老三面色慘變——一招,只一招!他叫了一聲:「老大!」然後慘聲道:「完了,我完了」

——他自己這一身功夫怕算是廢了。

他的兩個哥們這時卻已不及看他,龍門老二隻見韓鍔一拍之下,那流星錘被擊中鐵鏈。鏈子猛地一軟,那鎚頭竟倒轉鋒勢,直向自己頭上反擊而來。這一擊,自己的力加上韓鍔的力,怕不擊得頭顱俱裂?他大駭之下忙收勁,可這時哪還來得及?卻見韓鍔已飛身而起,以劍柄一撞,就撞飛了那流星鎚頭,鎚頭一偏,險險從那老二耳邊擦過。然後韓鍔劍尖連鞘一點,已點在了他氣海。那鎚頭飛起後奔,龍門老二執索之手已無力把持,手一松,那鎚子已破簾而飛,「咚」地一聲砸在了店外的泥地上,竟砸出了好大的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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