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六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

傍晚時分,小計就打探了消息回來。於婕果已移送至天牢,但沒關在天牢之內,而是關在天牢外的一處女監中。那裡的名字叫做『粉兒監』,據說那裡因為是女監,防衛原要較天牢鬆散多了。可韓鍔聽了心中卻沒有歡喜,反增躊躇。他靜思了會兒,喟然道:「知道你姐姐這麼重大的案情為什麼還沒送入天牢嗎?」

小計搖搖頭,他還在為姐姐沒進天牢受苦而高興。韓鍔嘆了口氣:「如果古超卓所說沒錯,那一定有人希望你姐姐早死早了。何況昨夜他們已見到過我,怕也知道有外人插手,自然早了早乾淨,只怕今夜就有人會來下手。這下手的人又必須是外面的人下手,所以他們才不關她入天牢,反關在什麼『粉兒監』中,事後好推託防衛不力之故吧。」

小計一聽,臉色就變了。

『粉兒監』的名字頗為香艷,可身處其地,韓鍔才覺出那裡的陰暗與那名字帶給人的預想完全不同。

這裡靠近洛水。洛陽城即為兩都之一,按制也設有天牢。因為天牢中往往多設有水牢,所以長安的『天牢』側近渭水,看來洛陽城也同此制式。

為了今晚的事,韓鍔特地換了身黑色衣靠。他立在洛陽河畔『粉兒監』旁邊那小巷的暗影中,除了一雙眼睛黑黑地放出些光彩外,全身上下都暗啞無光。他的長劍縛在背後,全身裹紮緊密,更見出他的猿臂蜂腰,鶴勢螂形。他全身的肌肉時松時緊,看來正在調息。外面更鼓已敲過三更,小計卻全無睡意。韓鍔看了看天色,輕輕一拍小計的肩,輕聲道:「是時候了,我好進去了。」小計雖信他能力,心中還是不由擔心。韓鍔一刮他下頦,輕笑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不是要救你姐姐出來,只是幫她擋一擋災,所以還不用太多力搏。聲音鬧大些,自有古超卓出面保你姐姐平安。你不必擔心,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就得了。」

說著,他輕輕一聳身,人影騰了騰,五指一勾,『粉兒監』牢牆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牆頭。他將眼向牆內一望,只覺裡面黑壓壓的雀寂無聲。他身形輕輕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內。

和他所料相同,今晚這『粉兒監』中果似全無防範。『衛尉寺』與『大理寺』同居『九寺』之中,他們與此案遷連已深,一定欲圖早除於婕為上,看來他們已與大理寺打了招呼,想來古超卓的暗示絕不會是空穴來風了。

韓鍔卻並不敢大意,一路藉物掩身,慢慢向那磚石牢房靠去。還沒近前,鼻中已聞得一陣腐臭之味,他輕輕用手掩了掩鼻。將面幕一拉,遮住臉孔,先輕身上了房檐。然後五指用力,一塊一塊揭開屋瓦,湊眼下看。只見那牢舍並不算大,裡面也幾乎黑壓壓一片,遠處拐角處似隱有燈光。

韓鍔算準方位,輕輕騰身,向那有燈光處的房頂處挪去。及到,又輕輕一片片揭開屋瓦,開了個可容一身鑽入的小洞。然後身形一聳,人已如狸貓一般鑽入,停身在那灰塵積壓的大梁之上,卻點塵不驚。

他雙腿一勾,借著樑上陰影,人已倒掛而下。這一倒掛,他先見到一排大大的木籠——那牢房裡面,原就是一長排一長排的木籠,每個籠中都可關人。就著那燈影,韓鍔已見到兩側的木籠中卻都沒有什麼囚徒,只有自己垂身的地方,下面有一個女子手銬腳鐐俱齊,被鎖在裡面。他這位置只見得到那女子的頭頂,只見那女子長發已亂,下頦正頂著自己蜷起的雙膝。雙臂抱膝,長發遮頰,雖見不到顏面,但看那身形,已知確是於婕。

韓鍔的臉已幾乎貼在那木籠頂上,心中微微一動——這麼從上視下,只見於婕那本嫌單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嬌怯了。韓鍔只聽得她一聲聲輕輕的呼吸,不知怎麼,覺得那鼻息咻咻地似就響在自己耳側一般。

他一時似覺不便出聲,就這麼靜靜的、靜靜地望著。他還從沒曾這麼認真仔細地偷看過一個女子,心裡感覺只覺好怪。他心頭隱隱卻划過方檸的影子,那是他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親近過的女子了。但和方檸在一起,她幾乎總是在動的,風姿流韻,幾乎從來還沒及讓他看清楚、就已入他於迷亂了。而於婕卻象比她靜些,不知怎麼,此刻給韓鍔觸動最深的卻是於婕那露在長發之外的溜滑的肩。

原來女子的肩是這樣的——它是那麼圓滑地溜下去,而不是像自己一樣,鎖骨突橫,命里就似已註定要橫出一份擔當來。女兒為何愛長發?是為了讓那發遮掩或撫慰她那生來溜削孤瘦的肩膀嗎?韓鍔心中微有綺思:如果自己這瘦硬的手順著她那麼溜的肩膀撫下去,輕輕撫下去,她會有一種安然的快慰嗎?他輕輕捻了捻指,從於婕那發間隱露的頸上肌膚似已感到了那一撫之下的質感,然後心裡輕輕一盪——如果那樣,該是一種很美的感觸吧?

這卻還是韓鍔有生以來頭一次對一個女孩兒有了一種『肉』的感覺,居然是在這麼個女監之中,想來都有些好笑。不知怎麼,他一向乾燥的手心裡就細細地出了一層汗,汗水也浸在了他唇上細微的茸毛間,微微潤濕了他面上的面幕。韓鍔使勁用大拇指的指甲重摳了下自己的掌心,心中一陣自責:別人正在難中,你怎麼卻……可又隱隱覺得:有這麼一份綺思也好——人生不正因為這一份暇思而添加了分美麗?

籠里的於婕卻忽自喃喃道:「該來了吧?」

說著,她一揚頭,頭上的發垂了下來。遮住了眼,她順手用五指輕輕把發捋向腦後,這不自覺的一個動作卻忽讓韓鍔身子一硬。於婕正抬起眼來,望到韓鍔那羞窘的眼神,雖隔了面幕,這雙眼兒她卻認得,她面上就漾開了一抹淺笑。好在韓鍔面上有面幕遮著,倒顯不出他自己早已羞得紅透的臉。

殘燭光下,只見他的眼裡熠熠生輝。於婕輕聲笑道:「我已抬了無數次頭了,每次都在想著,你該來了吧。這次,總算還沒有空抬。」

可能因為受了折磨,她的聲音里啞啞的有一分滯澀,那澀味更在這污濁的牢籠里給她添出了分別樣的魅惑。

韓鍔的聲音也多了一分緊,乾澀道:「於姑娘,你沒受苦吧?」

於婕輕輕搖頭,「沒有。」

然後,她望著韓鍔那面幕唇角部位被他哈氣微微弄濕的一塊,輕輕舔了舔自己乾澀的唇:「好渴啊!我只想喝水。」一指身邊的一個油膩大碗,口中做惡道:「他們只肯給我端來這個。這也叫……水?」

韓鍔望向那碗口一眼,只見那碗上厚膩重重,心中也不由一惡——不知那碗被多少臭口黃牙熏過,怕是兩三年從未洗過,難怪她……只聽於婕輕輕道:「你今晚不是來救我的吧?」

「——太白一脈,據傳當年和皇室朝廷一向頗有淵源,彼此不犯。你不說,我也知道。韓兄,你不必抱愧,你肯來就說明你已在盡心了。」

韓鍔心中正自生愧。他低聲道:「我已答應古超卓,代他一查此案幕後。如若查清,他答應,會煩『洛陽王』出面,給你一個還魂之機。」

他在面幕里舔舔唇,正在想著餘下的話該怎麼說,卻見於婕的眼神正有些痴痴地望著自己,把他餘下的話都封住了。

那於婕眼也不眨,就那麼直直地盯著他,半天,把韓鍔都盯得都有些心裡發毛了,窘迫道:「於姑娘,你有事……?」

底下於婕卻輕輕一舔嘴唇:「沒事。只是你穿夜行衣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韓鍔怕就怕她開口無忌這一點,每得她稱讚,心中雖不免窈喜,但窘迫中,負疚感就莫名地增了一分似的——似乎讓她覺得『好看』也是自己的一重罪過。那於婕忽一仰頭,喉里因乾渴而顯得異樣低啞地道:「雖說你實是為了另一個女子才來助我的,但不管怎麼說——不細想的話,你也算為我而來的,我也就足以心安了。」

韓鍔一愣,總覺得於婕以前似乎見過自己一般,低聲問道:「於姑娘,你以前見過我?」

於婕舔了舔唇,笑道:「不錯,我見過你,只是你從沒見過我。」

她忽然聲音里隱有怒意,看來這牢獄之災給她這本一向頗不凡俗的女孩兒也添了些焦躁,只聽她憤憤然道:「我要是沒有見過你多好!我情願孤孤單單,沒有人來相救,也沒有什麼人來相助!」

韓鍔心頭一滯,看著她淺嗔微怒的樣子,幾乎忍不住要伸手下去一拂她那孤瘦溜滑的萬難觸到的肩膀。這時外面忽隱有聲息,韓鍔一驚,他極為機敏,輕輕道:「於姑娘,有人來了,想來是不願你這案子拖延太久的人。你放心,有我韓某在,不會讓他們就這麼輕易得手。」

他話聲一落,人已勾腰一縮,仗著腰肌之力。倒仰而起,雙足勾梁,如一隻飛翔乳燕,輕挺挺地在梁間橫懸起來。於婕仰頭又看了他一眼,才回頭去望向籠外。只一瞬,外面果已輕手輕腳躍進五個人影來。他們全是尋燈影而來,一人已見到於婕,輕聲道:「媽的,早知如此容易,豈用我哥五個一齊出手?」說著,那人已立在籠前,手向懷裡一掏,在木柵間隙中就揚臂待射。卻見他身後一人道:「別,老五,托咱們做活兒的人說了,要做得粗暴些,留下些暴劫跡象才好。」說著,那人已一凝氣,一揚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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