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五章 蝸牛角中爭何事

可那張他這數月以來一直念念難忘的容顏一現之後,兩人目光才一對,就見那珠簾合攏,簾中的人急促地催了一聲:「走!」

那馬車立即騰躍而去。

要追的話,韓鍔還是追得上。但、但、但……他心中遲疑:那、真是方檸嗎?如果真是她的話,怎麼裝扮又如此……特異?而她如果知道自己已違諾進了洛陽城——這她千叮萬囑讓他切不可進的洛陽城——她會不會惱?——她剛才的臉上是不是有著一絲怒氣呢?

他心裡這麼千迴百轉地想著,腳下一時僵住,還沒想明白時,就見車影已杳。他一拍額,疾回首,可——被挾持而去的於婕和那三個人影也就此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韓鍔起得很晚——昨晚,他一夜都沒有睡好,睡夢中兩個女子交迭出現,把他的夢攪得支離破碎,卻又記不清夢見了什麼。只隱隱覺得那兩個女子都神情凝定,倒是他這個男子周旋其間,顯出說不出的慌亂。隱隱,韓鍔聽見門口似有些低微喘息的聲音。他回過神,門口有人?愣了愣,他起身打開門,只見門口地上有一個孩子低著頭跪著。韓鍔一愣,那小孩兒見他出來,身子便抖了抖,喉里更是輕輕抽咽起來。韓鍔伸手抬起他下頦,只見那小孩兒淚流滿面,正是曾見過一面的於小計。

於小計的小臉上已滿是淚痕縱橫,配上他小鼻子小眼,端的可愛可憐。韓慌忙要扯起他來,愕然問:「小計,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了你嗎?」

於小計哭泣道:「韓公子,我求你一件事,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了。」

韓鍔還沒有全清醒過來,問道:「什麼事?你先起來再說。」

於小計哭道:「你先說答不答應。」

不知怎麼,韓鍔看著他哭泣的樣子,心裡就不忍已極,硬把他拉了起來。小計的腿在空中還是懸著,做著跪著的姿式。韓鍔把他提到屋內,關了門,才道:「現在你說吧,我能答應就會答應的。」

於小計低哭道:「你一定要答應呀——我姐姐被他們抓走了,這一次,如果你不救,是再沒有人能救得了她的了。他們可凶著呢!韓哥哥,韓爺,韓公子,韓大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韓鍔一拍頭,這時才想起昨晚於婕曾說過她就是於小計的姐姐。他喟然一嘆:「你怎麼知道你姐姐已被抓走了,昨晚你都看到了?」

於小計點點頭。

韓鍔嘆道:「那你知道是什麼人抓走的她?」

於小計咬牙道:「是衛尉寺乾的。」

韓鍔不由眉頭就一皺,他緩緩在床邊上坐了下來。要知當今朝廷的官署設置原有三省六部,外加一台五監九寺。衛尉寺就是『九寺』之一,掌皇室兵器儀仗。怎麼於婕與輪迴巷的事和皇室會牽連這麼深?韓鍔廢然一嘆,低聲道:「小計,你知道,我出身於太白一脈,所修技擊之術就是師承於彼。太白地近長安,我師傅人稱『長庚老人』,又號『太乙真人』,我們這一門,師徒相授,人並不多,也最少什麼門規戒律。我師傅一生對我沒有什麼要求,最後我出師門之際,他只要求了我一件事。」

他抬起眼——他雖遠居於野,卻也不是看不清這個時世的,這是一個末世。未世中最多傾軋,也最多人與人間的爭鬥,富戶巨室,朝野諸勢,一個個暗爭惡鬥。他心中一嘆,輕輕道:「那就是,要求我絕對不要捲入皇室與朝廷的事情中去。他一直沒給我限什麼戒條,只要求我這一件事,我也曾在心中暗許:這一點,無論如何也要聽他做到的。所以這幾年,我雖四處飄蕩,也曾沾惹上一些事,卻還從未曾捲入皇室與朝廷中事務。我這麼說,你可明白嗎?何況我就算身為技擊好手,也不見得以一人之力就能對抗得了大內『紫宸』高手與那『五監』『九寺』之力的。而你姐姐之事,分明與他們糾纏已深。」

於小計怔怔地聽著,聽到這時才明白韓鍔這是婉拒之意。他心中憂急,可口裡也不知說些什麼說,只覺得舉世滔滔,無論如何,韓鍔都是他最後的指望與依靠了。他不再說話,跪在韓鍔膝邊,只將一張小臉在韓鍔腿上輕輕蹭著。他在旁人前頗為剛挺,可在韓鍔面前,心裡說不出為什麼的只有一種依賴信任。韓鍔怔怔地坐著,有一會,小腿上被小計一張小臉蹭得鼻涕眼淚一大片,卻有一種溫柔憐惜慢慢沿膝升了起來,他倒從來沒有跟這樣的孩子打過交道過。他忽低頭一笑,小計沒看到,韓鍔決定耍耍他,輕輕抬起他下頦,一臉嚴肅道:「所以……」

他眉頭一皺,小計眼看他分明就要拒絕了,眼裡的淚斷了線兒的珠子似的就要往下掉,韓鍔忽大笑道:「你個小調皮原來也有怕的時候!——所以……你姐姐被擒,我出手相救,就也只能算破例了,這樣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呀!」

於小計當即興奮得跳起來,一躍而起,大叫道:「韓哥,你耍我。」

韓鍔兜兜他小下巴頦兒,含笑道:「不耍你耍誰?原來你這孩子還這麼會放賴。其實,就算你不求我,我昨天也已答應你姐姐了,她的這回事我不會不管。但你這麼會賴,昨天我就是沒答應她,今兒只怕也要被你纏得不能不答應了。」

於小計臉上紅了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臉兒埋在韓鍔腋下道:「韓大哥,你只要救了我姐姐,以後我情願做你的跟班小廝。為奴為仆,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你說什麼,我再沒有不依的。」

韓鍔笑道:「罷了,收你當小廝?我救你姐姐還不夠,還要養你一輩子?我當真昏了頭了!天知道你小鬼還要給我惹出什麼新鮮麻煩來。」

小計見他玩笑,得機已扭股糖似的纏在他身上來,笑嘻嘻道:「韓爺,你知道我缺爹少娘的,我姐姐也不愛答理我,你就答應了吧。」

樓下忽然傳來一長兩短的三擊掌,小計臉色一正,道:「來了。」

韓鍔愕道:「什麼來了?」

於小計舉袖拭凈臉上的淚,笑道:「是我幫韓爺約了個人。——我姐姐被捉前,就曾叮囑我,如果她有事,那麼她一旦遭擒,就要我找兩個人:一個是御史台的古超卓,一個就是韓大哥了。我昨晚先去找了那個古超卓,說如果他願意見韓大哥的話,今天就叫人在這客店樓下給我個聲兒,我們在董家酒樓碰面。」

韓鍔心中不知怎麼一跳,隱隱覺得:這于姓姐弟二人無論人看起來多麼孤弱可憐,但其謀划算度卻早已在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籌劃得絲絲入扣了,甚至像已算準了自已的這次前來。而自己此來洛陽,怎麼這些天給他的感覺卻是:好像好多人老早就在等著自己了!先是輪迴巷中余國丈『冤魂』一現,再是安樂窩『余姑姑』莫明看相,怎麼一步一步,都像要引著自己捲入那陳年秘事之中?

董家酒樓上,韓鍔與古超卓相會的地方這回卻是個雅座。那座位被三扇絹面屏風圍了起來,屏風上的翎毛畫得頗為雅緻,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與那條隔斷南北的洛陽河。韓鍔和於小計才進酒樓,就有個店伙迎了上來,把他們讓入了那個雅座。

韓鍔才入屏風後面,就見座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絲袍常服的男子含笑站起。那男子腰身極長,韓鍔一見之下,已微微一驚:御史台中還有勤修技擊一道的好手?那男子修韌的腰干分明顯露出他定是從小就勤修博擊之術的人。小計卻把這兩人默默看著,在心中比較兩人的身材哪個英挺,眼神中有一種小男孩渴望長大的神情。

那男子一見韓鍔進來,一拱手,先是一揖,然後右手一伸,就要與韓鍔拉手。

韓鍔伸手相握,沒料到眼看要觸到時,那男子卻手腕一翻,來拿韓鍔腕脈。韓鍔手腕一屈,已脫出他的拿扣,卻伸指一彈,彈向那男子關寸之處;那男子也不含糊,腕底一沉,依舊來捉韓鍔的腕脈,他所用分明就是技擊術中以擒拿捉摔聞名於世的『龍門九打』;韓鍔習過此術,也當即以此『九打』中的一式『纏絲解腕』相避。兩人面色不動,手裡卻勾轉挑拿,閃攻電避,指掌偶然輕觸,就在對方皮膚上帶出一痕紅印。韓鍔忽一沉肘,一式『挑燈剔蕊』讓開對方一拿,手掌一翻,已輕輕捉住對方五指。穩穩握住,對方只要一加力,他必也要加力相還了。

那人一愣,抬臉笑道:「韓兄!」

韓鍔也望向對方的眼睛:「古……超卓……兄?」

那男子點頭一笑。他們眼睛都正視對方,雖僅一刻,但已覺對方似同為坦蕩之人——要知識人度相,眼睛原是最無可隱藏一個人心胸氣度的地方。韓鍔一笑鬆手,那古超卓已笑道:「怪道小弟每遇關中來的懂得技擊之道的人,無論何等高手名宿,俱稱韓兄少年英發。迥異凡俗,名門才俊,於技擊一術上,已可稱為獨步關中。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幸甚幸甚!」

他又伸出手來與韓鍔握了握,才笑道:「韓兄,請坐。」

韓鍔應聲攜小計入座。小計卻不肯坐,只站在他背後,看他面上神色,似對搬得動韓鍔這尊菩薩來大感得意。只聽古超卓笑道:「韓兄真的要插手洛陽橋上刺殺一案嗎?」

韓鍔點點頭,等著古超卓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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