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國窮民富

「朕姑且信了這些說辭。」嘉靖嘆了口氣道,「依子升所言,出路真的唯有一戰么?」

「我們已經談了很多年了,根本沒有陛下和楊長帆都能接受的招撫條件。拖延數年,移民愈多,荒村無數,紙幣泛濫,東南受掠,國庫空乏,欠餉之下,逃兵無數。」徐階頓了頓,最終沉重說道,「若陛下與楊長帆互不讓步,唯有一戰。」

嘉靖雙目一眯:「子升的意思是,該朕讓一步么?」

「不敢……」

嘉靖輕描淡寫道:「不妨說下去,朕要讓,該如何讓。」

徐階頓了頓,心裡打氣一番後才說道:「封藩王,朝貢而不朝見;收銀行,制鈔而不禁鈔;設市舶,收關稅而不禁海。」

「此與當年汪直所提之事,有何不同?」

「……」徐階心中一緊,暗叫不好,即便言語上做足了修飾,這幾條卻仍與當年汪直提的條件如出一轍。言下之意,當年若皇上允了汪直,也就沒後面這麼多屁事了。

然而徐階渾水中摸爬滾打了一輩子,此時必然有隨機應變的手段。

徐階就此沉一口氣道:「楊長帆與汪直,並無不同,只是胡宗憲賣國,而徐階為國。」

一句話,把當年抉擇錯誤的鍋通通甩給了胡宗憲。

此話進了嘉靖的耳朵,的確受用。

當年處死汪直雖非聖旨,卻也是御史所為,多年之後再回首此事,雖送走了汪直,卻迎來了更為可怕的楊長帆,徽王府也從海盜、海商,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海上帝國。一拖再拖之下,這塊骨頭已經愈發難啃。

可越拖,就越難啃。起先本可封汪直一個徽王,命他東南剿匪,開海通商便可了事,而對現在的楊長帆而言,詔安的條件可沒這麼樸素了。

雙方有過很多次握手言和的機會,通通錯過了。

這次,也不例外,因為嘉靖從不是一個會低頭的人。

「朕想到了一個方法。」嘉靖有些不滿地望向徐階,「子升在,朕本不願頭疼這些事,可惜子升連這樣簡單的方法都提不出來。」

徐階躬身靜候傳說中的方法。

「所謂徽王府勢強,哪一點離得開我大明?哪個人不是從我大明出去的?哪個貨不是我大明產的?用的是大明的人,賺的是大明的銀子,行蚊蛭之事罷了。」

徐階依舊恭聽,此言倒也不錯,沒有大明這個巨人,徽王府長不到這麼肥。

「太祖禁海,無非就是恨透了蚊蛭之癢,不被蚊子叮,穿一重衣服足以。」嘉靖搖頭道,「徽王府強盛,無非是我海禁不嚴,商人苟且於兩地之間,漁人隨意偷偷出海罷了。若嚴海禁,徽王府要人無人,要財無財,何來強盛一說?」

「陛下……」徐階瞪大雙眼道,「若嚴政禁海,只怕……」

「嚴政禁了幾百年,近些年才鬆弛。幾百年海外無事,事都是這些年冒出來的,子升不妨說說,到底禁海是錯,還是開海是錯。」

「……」

「不敢說了么?」

徐階沉吟良久,這才說道:「陛下是對的,臣無言以辯。」

「那你該知道如何做了?」

「傳令東南,嚴海禁。」

「嚴到什麼程度?」

「私船出海,販貨,以通倭論,同族連坐。」

嘉靖終於滿意點頭:「蚊蛭沒了血吸,也就活不久了。」

「陛下聖明。」

徐階看著嘉靖走向道壇,心亂如麻,頭皮也發麻。

一應政事,內閣都會共同商議,得出結果,如今東南窘狀,實為前無古人的詭異局面。

東南歉收,田耕告急是不錯,但神奇的是,百姓並不窮困,相反,百姓從沒有這麼富有過,大量的交易出現在台灣,同樣也發生在東南三省,民間交易市場頗旺,原先窮困的人,要麼投徽王府,要麼改行行商,再不必抱著那幾畝地耕種,或給地主當佃農,這才導致歉收。

這也就形成了如今百思不得其解的局面——國窮民富。

大量的金銀貨品的確存在,只是與朝廷無關,通通都是走私。

這樣的情況,內閣還是可以分析出來的,最簡單的解決方案也呼之欲出,效仿徽王府,設市舶收稅,嚴禁走私,這樣就可以國富民富了。

只是徐階不敢這麼提,哪裡有朝廷效仿賊寇治國的?

同時,徽王府的治國之策也絕非「奇技淫巧」那麼簡單,如若一應效仿,恐怕動搖大明的根本,也許會是一場大變法。

變法的人,無論成敗與否,通常都會死得很慘。對於死亡這件事,伴隨了嘉靖幾十年,看過了大風大浪的徐階十分敏感也深有體會。

三天之後,通政司,太子論政,此番論政焦點無非是嚴海禁一事。由於皇上已有態度,內閣已有定論,無論是群臣還是太子,口風都出奇一致,歌頌海禁之利好,大談百年間東海無事,一切的罪魁禍首都該是海禁鬆弛,因為鬆弛有了走私,因為鬆弛來了倭寇,因為鬆弛養成了楊長帆這樣的大寇。皇上聖明,首輔睿智,嚴政之下,徽王府自會覆滅。

論政之後,通政司經歷楊長貴與眾知事將要點梳理總結之後,於次日送至國子監司業張居正手中。這位被所有聰明人都譽為絕頂聰明的張居正也不僅是國子監司業,同時也是徐階親自舉薦的裕王侍講侍讀,無論治國之道還是之乎者也,他都是太子名副其實的老師。

若是往日,雙方點個頭也便過去了,可這次張居正掃了眼要點後,便叫住了一隻腿已經踏出門去的楊長貴:「這是談你兄長的事吧?」

楊長貴的身世,屬於人盡皆知,明面上卻又都秘而不宣的事情。當年嚴嵩嚴世藩沒搞他,後來徐階也沒有搞他,皇帝好像也忘了有這麼一個人,這種情況下,沒人會閑著沒事去搞他,提也不會提。

可張居正就是這麼漫不經心的提了,楊長貴只好回身說道:「下官誓與楊賊勢不兩立,早已恩斷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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