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猛士的朋友

從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三十八年,七年之間,浙江共迎來了四任總督,三任巡撫,這些人皆是人中龍鳳,幾乎任何一個人都足以平東南大局。朱紈嚴治根絕是一條路,張經逐步殲滅也是一條路,胡宗憲招撫更是一條路,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權力,也許東南都不會走到今天這步。

黨爭如今依舊沒有結果,東南卻一天比一天要亂了。

而最後一任總督胡宗憲,近嚴黨以保官位,主開海以保民生,撫汪直以保海防,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名聲、尊嚴、氣骨、智慧,幾乎已經成功,卻被王本固一個簡單粗暴的行動徹底打爛。

是天意,是人意,已經沒人說得清了。

前面幾位,精的精,忠的忠,傲的傲,猛的猛,此時縱觀朝堂,再無人敢挑戰這塊土地。

然而其實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在這裡,朱紈抓一個殺一個的時候,他就是第一個衝上去抓的,王忬平岑港的時候,他就是第一個上岸砍的,張經誘敵王江涇的時候,他就是手刃倭寇最多的,曹邦輔滸墅關七戰七捷的時候,他就是七進七出的,胡宗憲養精蓄銳的時候,他就是練兵最多的。

他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他武藝高強盡忠職守,在這樣的局面下,他甚至連貪污都沒有過,最多只是多喝了幾罈子酒。他的勝績最多敗績最少,每場大勝他都是首功,他麾下軍隊名揚全浙,倭寇聞其名望風而逃。

然而這個人在同期將領中,眼下卻是結局最慘的。

革職可以,剝奪世襲爵位也可以,但真正打入大牢的,僅俞大猷一人。

只因他太耿直了,沒什麼靠得住的朋友。

至於他有限的兵將朋友們,如今人人自危,誰能管他?

戚繼光曾有言,如若俞大猷有難,全浙將領保他。

當時俞大猷笑侃,你就說說。

事到如今,原來他真的就是說說。

不過俞大猷已經習慣於此。一次次東征西戰之下,革職後復職,陞官後再革職,如此往複之下,終於進了大牢。他獨坐牢中,沒有怨氣,也沒有不服,沒有不甘也沒有憤怒,就這麼心平氣和坐著。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褶皺,撥開外衣摸一摸胸前的疤痕,這才發現,他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已經五十五歲了啊……

大概是老天看不下去了,不想再讓自己忙活了。

可其實,自己還沒有累,自己還打得動,現在休息,有點早啊。可不想休息也得休息,他閉上了眼睛。

「咳……」

一聲輕咳吵醒了俞大猷。

他迷迷睜眼,面前一男子,錦衣在身,名刀在手,虎牌在腰,滿臉老辣。這樣的人,便是二品大員見到了也要客氣鞠個躬,問個好。

這位,顯然比俞大猷混的要好,好太多了。

此人走到牢前,親手打開鎖,打開門。

「沒事了。」

俞大猷自嘲笑道:「這都能沒事?」

「我十年沒求過皇上,為你,破戒了。」男子苦笑之後,拎著酒進了牢房,推給俞大猷,「特意找的,泉州的好酒。」

俞大猷也不多言,接過酒罈打開,悶頭猛飲,飲過之後推給男子:「來!」

男子看著酒罈,無奈一笑:「我生病了,喝不得了。」

「你?你會生病?」俞大猷大笑道,「你根骨在我之上,武藝勝我一籌,師父都說你是千古奇才!你會生病?我不信!」

「不信,那就喝吧。」男子乾笑一聲,抱起酒罈,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隨即又推過酒罈。

可酒罈還沒推過去,他便乾嘔起來,頃刻之間,竟將酒水胃液通通吐了出來,吐過之後,他才面色煞白地笑道:「信了?」

「兄弟,別……咱們不喝了。」俞大猷滿臉愧疚,「原來強如你……也是會生病的。」

男子擺手一笑:「等病好了,你我再喝個痛快。依我看,這次師兄也不要再去浙江了,兵部我已經打點好,你去那裡養一養就好了。」

俞大猷聞言搖頭道:「不好,前線不能沒我。」

「還是老樣子。」男子擦著唇邊笑道。

「兄弟,現在真的很難啊。你能保我出來,我謝謝你,但能不能……」俞大猷有些為難地說道,「浙江的弟兄們,都是拚死賣命的,兄弟能不能再幫幫忙……」

「沒事的,都沒事了。」男子點頭道,「武官,我全都保下來了,連浙江的指揮使都保下來了。」

「我就說么!」俞大猷聞言大喜,「自從兄弟當上錦衣衛將軍!錦衣衛就一件缺德事都沒幹過!大難之中,可是有大幸的!」

「別高抬我,只是力所能及,不久前才抓的張經。」

「這……」俞大猷撓頭道,「這沒辦法……又不是你搞的事。」

「好了,看師兄還如此硬朗,我就放心了。」男子這便起身,「既然如此,你在北京留幾日,等著官復原職就可以了。」

俞大猷跟著起身笑道:「真是神了,天大的事,在兄弟嘴裡,都是手到擒來。」

「又高抬了。」男子自嘲道,「見了師兄,我只想喝酒,卻一滴也喝不下。」

「等病好了再喝!」

「嗯。」

二人一路走出牢房,軍士見此人,紛紛行禮,頭不敢抬。

「還是兄弟你威風啊。」俞大猷長嘆道,「錦衣衛將軍!三公三孤!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加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千古功勛,唯兄弟一人!」

「可是我病了,連酒也喝不下。」

「哎!挨一挨就好了的!」

「嗯。」

一陣沉默之中,二人來到院中,俞大猷不禁遮住眼睛,陽光太過刺眼。

男子隨口道:「後面,東南,會比你想像的更亂一些,更難一些。」

「我知道。」

「師兄是個直性人,後面也要繼續當個直性人。在下任總督面前,萬不可耍任何聰明。」

「哦?已有人選了?」

「有了。」

「這麼難的局面,這麼快就定下了,一定是個大能之人!」俞大猷驚道,「莫非是兄弟你?」

「我病了。」

「哎呀,阿炳!說多少次了!養養就好了!」

陸炳微微轉頭,望向俞大猷,幾十年的師兄,還是那個師兄,很久很久了,沒有聽到有人直呼自己的乳名,這很親切。

他露出了一種不屬於錦衣衛的純然微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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