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長帆遠航

十月十五,北京,張經一黨九顆人頭落地,張經李天寵連同忠心部將八位含冤而死,另一位卻正氣凜然,誓要用自己的獻血激發世人的勇氣。

他本不該今日命絕,只是某人在張經一黨的論罪奏疏上,悄悄的加入了他的名字,這人深知世宗閱奏從來草草了事,終是用這樣的辦法成全此人。

嚴黨勢大,彈劾張經鋪天蓋地,說叫誰死誰就死,對這人卻沒了辦法,最終用如此荒唐取巧的手段,借世宗之手葬送此人。

刑罷,張經李天寵等人八具屍首皆被親人收去,僅剩那人屍首分離,殘缺不全。

再看此屍,早已傷痕纍纍,瘦成骨頭,便是野狗見了都不知從哪裡下口。

行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含恨窺去,任其暴屍街頭。

越大的事,審得越久,張經一案審訊近半年才問斬,然而這個人,審了足足三年,在獄中吃盡古今之苦,身上幾乎沒一塊整肉,卻未被嚴黨「問」出一絲罪狀,唯有借張經一案捎帶上他。

楊繼盛,死劾嚴嵩,在天下仕子潛心縮首之時,唯一挺身而出的人。他的死,宣告了正義與氣骨在陽光之下的消亡,餘下的正義,只能偷偷藏著了。

這屍體,大家都避著走,唯有一錦袍青年,親手提著裹屍布,伴著一女子,率家丁抬棺而來。

青年含淚前行,親眼見到了正義的屍體,抑制不住,嗷嚎大哭——

「楊公!元美言出必踐!」

青年跪在地上,親手將頭顱拼湊到身體上,蒙上白布。

青年不知該說什麼,唯有宣洩。

他仰天哀嚎——

「啊!」

「啊!」

「啊!」

三聲過後,青年抹淚起身,沖身旁同樣泣不成聲的女子道:「嫂夫人,節哀。」

女子只哽咽點頭,說不出話。

青年隨即舉目四望:「我應過楊公,保楊家後事,今後誰難為楊公遺孀,便是與我作對!」

無人敢言,眾人心中皆拜服於青年的義膽。

抬屍入棺,楊繼盛的靈魂得到了安寧。

正義也許還沒有死。

路人看著殯隊,小聲問道:「這人是誰?怎麼不早站出來?」

「不然,王世貞和他爹再厲害,也救不起楊繼盛,神仙來了都要被搞死。」另一人感嘆道,「敢給他收屍,已是仁至義盡。」

「要我看,是多此一舉了,這王世貞也要完蛋。」

「收屍而已,人之常情。再者說,他爹可比張經根基深。」

「張經?還不是人頭落地?」

「……」

隨著殯隊的遠去,暗中幾人也紛紛回各家稟報。

這九人的死,也許寒了天下的心,也許驚了天下的魂,也許燃了天下的血。

……

同日,杭州灣,楊長帆奉命出使東瀛訓倭。他雖對這些苦大仇深的政斗毫無興趣,卻也被攪進了這池渾水。

看著岸邊的家人越來越遠,他耳邊楊必歸在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卻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

生命,無法選擇自己來到怎樣的時代,怎樣的地方,怎樣的家庭。

生命可以選擇勇氣與抗爭,或稱為英雄,或稱為瘋子。

生命同樣可以選擇順從與精明,或稱為平庸,或稱為成熟。

生命的價值以其結果衡量。

生命終將逝去,稱為歷史,留下的歷史,將成就更多生命的時代。

楊長帆眼前,是一段停滯不前苟延殘喘的歷史,他堅信自己民族的偉大,也看到了自己民族的骯髒。

這些感受,對於他來說不僅僅是感受那麼簡單了,因為幾天前楊必歸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了這個時代,來到了這個地方。

楊必歸,你的父親,沒有偉人的血液,沒有偉人的智慧,沒有偉人的果敢,沒有偉人的冷血,沒有偉人的才能。

但為了你,他將拼盡全力,去成為一個偉人,去創造一個時代。

只為了你,讓你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戚繼光不必同流合污,也能名垂千古。

在那個時代,胡宗憲不必損盡名節,也能保家衛國。

在那個時代,徐文長不必孤注一擲,也能一展宏圖。

在那個時代,張經這樣的人不會屈死,趙文華這樣的人無處求生。

沈憫芮一聲輕吟飄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楊長帆回以微笑:「現在,也不僅僅是父母了。」

「可我連父母也沒有了。」

「你還可以有孩子。」

「呵呵……」

「難以名狀,這種感覺。」楊長帆遠遠眺望,他知道他怎麼努力都看不到翹兒懷中那個小小的楊必歸了,但他能感覺到,「總之,就是想讓一切變得更好吧。」

「可終究只是個想法,實現不了,只會造成更大的困擾。」

「你這人怎麼永遠這麼悲觀。」楊長帆回身望向了船的另一邊。

「是啊,也快些結束這些吧。」沈憫芮跟著他望去,「飄來飄去,這次是漂洋過海了。」

「放心,你是安全的。如果我死了,你會被送到汪直那裡。」

「不必了,我也膩了。」沈憫芮淡然嘆道,「說好的,最後一段路,一起走吧。」

她說著,已悄悄抱住了楊長帆。

這次楊長帆沒有拒絕。

長帆遠航,卻未必一帆風順。

楊長帆出發後一個月,毛海峰出獄。

胡宗憲親自送行,撥回了瀝海押著的那兩艘船,原原本本送回,船上裝滿了徽州土特產,這是胡宗憲與汪直共同的家鄉。

除此之外,還有幾封家書,胡宗憲想方設法將汪直被囚禁的家屬接到杭州舒舒服服軟禁起來,傳家書報安好。

這兩艘船,滿載著對汪直友誼的誠意,以及對某人深深的惡意。

又一個月後,噩耗傳來,楊長帆訓倭不成,死於徐海同夥之手,陳東、麻葉刀下,沈憫芮生死不明。一個腐爛不堪的人頭送到了總督府前,明確了原徐海一夥誓不歸順的意願。

浙江全省大悲,倭寇不是靠訓的,昔日能將就此慘死,杭州全城百姓大呼殺死獄中的徐海,胡宗憲不為所動。

杭州楊府大喪三日,胡宗憲攜徐文長親自前來弔唁,被楊府家人攆出。

楊夫人林翹兒暈厥數日不食,終是被家人救回,只因愛子年幼,無以殉節。

楊家喪事辦罷,遷回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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