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決策

「賭他們去哪裡。」徐文長低頭望向作戰圖,「守株待兔,如同楊參議此前舟山一役,一旦確定賭哪裡,全軍疾行,趕在鬼倭到來之前設伏。」

龐取義瞪眼驚道:「可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啊!」

「所以才叫賭。」徐文長眯眼繼續看著作戰圖,「其實……即便是賭,也是有跡可循的。」

「何跡之有?」

「既然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就必須確定他們想要做什麼。」徐文長俯身點了點地圖,「這一點同樣困擾了我很久,不過我在應考的時候已經想通了。」

「應考的時候?」楊長帆驚道,「怎麼有這工夫?」

「破題過後,時間還很多,又不讓退場,只好想多餘的事。」

「……」

徐文長點了點自己的腦門道:「我自己想不通,於是我假想自己是徐海,假想自己是倭寇,沒想到,一瞬就想通了。」

「快快說來。」戚繼光迫不及待催促道。

「無非四個字——狗急跳牆!」

「怎麼講?」

「徐海與汪直不同,始終覬覦故土,而且希望利用倭寇的力量爭奪故土。經營發展多年,終於在今年成功調來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倭寇部隊,盤於柘林,曠日持久,與我軍交戰半年有餘,雖損數千,但殲滅我軍已有數萬,可即便如此,依然難入滸墅關!倭寇久戰思鄉,錢財也早已堆滿了貨船,滸墅關一役後再無戰意,遂退回東海。」

「我是徐海,我很絕望,我知道下次再聚集這種規模的倭寇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到時候大明依然會有殺不盡的官兵,下一代的能將也將嶄露頭角。靠這些倭寇正面交戰,也許永遠也到不了蘇州,只因這些倭寇與自己有本質上的不同。」

「倭寇的家在九州,而自己的家在大明。倭寇不會為取蘇州、杭州拼盡全力,吃飽了就會走的,而大明軍隊再不堪,數量還是有的,即便不停的死,不停的堆,也足夠磨掉倭寇的耐力。」

「我徐海眼見奪故土希望渺茫,最終只好亡命一搏。」

「用最少,最精銳的一批人,打一場難以想像的戰役。」

「聲東擊西,左衝右突,肆虐東南腹地,讓明軍疲於奔命,我自己也會不停地奔命,我要將東南的兵力分布攪混,首尾不能呼應。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沒有時間去掠財劫色,我專攻衙門衛所,專殺大明的軍官縣官,讓大明的官員兵力疲於調動。」

「只要時間夠長,總會有機會。」徐文長說著,瞳色漸亮,一指點向這幅地圖上的最北邊緣,「我的最終目的地是這裡!」

「!」戚繼光雙目不覺瞪大,「南……南京?」

「我畢竟不是徐海。」徐文長神色一轉,嘆了口氣,「所以叫賭。」

「就算,就算他進了南京又如何?」龐取義瞪大雙眼,完全無法理解,「指著這幾十人守城么?」

「我畢竟不是徐海,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想法,只能認為他出於某種執念,必須去南京。」

「為什麼偏偏是南京。」

「秦淮河,他夫人成名的地方。」

「……」

「這……太荒唐了吧……就因為這個?」龐取義撓著頭無法理解徐文長的思維,「這有什麼意義么?」

「所以叫賭。」徐文長長舒了一口氣,也不行禮,就此向帳外走去,「我說完了,餘下的將軍們商議吧。」

他就這麼旁若無人出了營帳。

賬內三人瞠目結舌。

四十名倭寇,進軍南京?

的確太過異想天開,因此即便是徐文長,也承認這是在賭。

他只是說出了賭法,最終決定賭不賭的並不是他。

楊長帆與戚繼光默然不語,龐取義看過二人後,略顯遲疑地說道:「這法子……行不通吧?」

二人都不急著說話。

若是尋常的人,尋常的關係,尋常的事,場面上級別最高的戚繼光必然會說「楊參議意下如何?」,然後楊長帆再謙虛一下子「還是要戚參將決定。」

可眼前的事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面對的也不是尋常的人,無論是楊長帆還是戚繼光,他們都對自己充滿自信,卻又對這場賭沒那麼大信心。

這後面還藏著更關鍵的東西——為官之道。

張經一貫作風正派,打了有史以來對抗倭寇的最大勝仗,卻是那樣的結局。

趙文華攪屎半年,彈劾功臣,榮升尚書。

一心做事,並且做成事的,並不一定有好結果。

一心為官,並且跟對人的,至少能落個好仕途。

現今的軍帳中,同樣面臨著這個問題。

是為官還是做事,是唯趙文華馬首是瞻,還是以除鬼倭為己任。

趙文華下令追殺鬼倭,卻從未說過可以放下浙江直奔南京追殺,伏於南京守株待兔,對其它地方不管不問,這不正是先前張經、周疏、曹邦輔戰術的翻版么?

可見,英雄所見略同,有才之將,對付倭寇的戰術如出一轍。只是這戰術,偏偏不是趙文華喜歡的戰術,這個戰術雖然實用,但表面很不好看,會犧牲掉太多的東西,影響到一些人的利益與面子。

相反,趙文華的窮追猛打戰術在眼下的局面完全無法發揮作用,個體戰鬥力與機動性的差距造就了「人多了追不上,人少了打不過」的窘境。

放在現在的楊長帆身上,這個決策無疑更為敏感。

逼自己出兵,就是在試自己,自己大老遠奔南京「擁兵自重」,根本就是找死。

保家衛國固然重要,但還沒有生死重要,若是壯烈犧牲還有的說,問題是眼下的局面更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張經的蒙冤至少點醒了一些人。

最可悲的人,他的命運最終是皇上決定的,而他從被彈劾到丟掉性命,也許根本就見不到這個人一面,連開口說一個字的機會都沒有。

「戚將軍,楊參議……」龐取義見二人許久不言,心下也是打鼓,「你們倒是說說啊……」

二人對視一番,同時搖頭。

龐取義這才鬆了口氣,原來自己與二位猛人的看法是一致的,看來自己也不軟。

楊長帆唏噓長嘆:「雖然我認為徐先生是對的……」

戚繼光沉聲扼腕:「但我們不可能這樣做。」

龐取義整個人都糊塗了。

楊長帆與戚繼光之間,也各自閃出了一絲特有的欽佩。

張經很強,也許給他五年,在光明的戰場上他同樣可以蕩平倭寇;但戚繼光更強,他強在可以在黑暗的戰場上生存下去,去實現自己的光明。

悲哀的人,因停滯的思想,因天子的固步,這一個個強人,只能在這黑暗的迷宮中苦苦掙扎,不斷的死去,不斷的新生,直至黑暗迷宮毀滅。

月上枝頭,楊長帆終於出了營帳。徐文長還沒有走,雙手背在身後望著一輪殘月。

楊長帆默默走到他身側。

徐文長毫無期待地問道:「商議完了?」

「商議完了。」

徐文長轉頭拍了拍楊長帆:「那走吧,明早還要繼續追。」

「我要告訴你,你的想法,我和戚將軍都是認同的,你比我們都要厲害。」

「謝謝。」徐文長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一個厲害的秀才。」

「還在固執於此么?」楊長帆不禁輕嘆,「文長此前的話,我越品越對。」

「哪一句?」

「現在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夷人與我們的問題,而是我們與我們的問題。能解決我們與我們的問題,其它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徐文長泯然一笑:「這句話其實妙在挑不出錯。說不上對,也解不了題,其實毫無意義。」

「題,可以一步一步解。」

「可不知要解多久,更不知能不能解或者解完。」

「這題是永遠解不完的,但總比放棄不解要好。」

「放棄不解,更安全。」

「那是因為文長看不清倭人的真面目,也沒看清我中華上國的處境。」楊長帆開始敞開了說,「你能想像有一天倭人艦隊會全殲我們的艦隊么?你能想像有一天倭人會佔據我們大半江山,屠盡南京城么?你能想像有一天八路夷人洗劫順天府么?你能想像我中華上國,有一天成為夷人眼中的夷人么?」

徐文長啞然,他完全不知道楊長帆在說什麼。

即便是天才,也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他不知道我們正在迷宮中對撞內鬥的時候,迷宮外已是怎樣的盛景。

但徐文長不是尋常的天才,他可以認為自己是一位海盜頭子,同樣可以認為自己是別的什麼人。

他儘力朝著楊長帆所說的那個方向去想,努力地想。

想了很久,他才問道:「夷人,難道沒有皇帝么?夷人的皇帝難道與我們的皇帝不同么?」

「夷人有皇帝,夷人的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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