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異類

這不是單純的進言,也不是單純的獻媚,因為所進之言,充滿了媚意,可說它是獻媚,卻有幾分實幹的意志在裡面。

更噁心的是,這並非是一對一的。

書房中,三品將軍戚繼光與三品侍郎趙文華相對密談,中間極其不恰當地夾了一位七品監察御史胡大人,這樣的組合很亂,但亂中有序,這個序若是皇上看到了,肯定要急。

老祖宗三司並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揮使司分管政、法、軍,為的就是你們互相滾遠點,不要坐在一起密談。

可偏偏因為一個奇特的人,戚繼光也冒險犯了這個忌諱,並且和自己不那麼喜歡的人坐在一起。

沒辦法,要做這件事,繞不開他們。

是的,他們,不僅是趙侍郎,還包括胡御史。

越是危急的時刻,就越需要有真才學,真實幹的人出現。戚繼光自認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但還不夠,原因非常直觀,他再猛也就是一個人,單挑十個倭寇是極限了,即便自己真的如楊長帆所說平步青雲有了兵權,可眼下浙江的兵,是真的沒法用。

這一點他在之前檢閱各衛所的過程中已經確定了。張總督是對的,讓這些兵去抗倭,就算十倍於倭寇,也會大敗而歸,不僅徒勞無功,還傷自家士氣,漲他人威風,除此之外,個人履歷上還要添一筆以多敗少的恥辱戰績,上面官員看見一個不高興,這輩子可能就都白混了。

何況倭寇作戰靈活,出兵也不一定撞到,前有兩萬倭寇囤於柘林虎視眈眈,後有徐海奸計,按兵不動以待強援,待敵先發,方為制勝之理。

於情於理於己,看賊看兵看將,現在都不是發兵的時候。

幾個縣遭殃,固然可惜,但用兵之人,視野必須開闊一些,心理可以殘忍一點,即便名將俞大猷,面對總督不得已下達的指令依舊按兵不動,正是此理。

但人人都能看到的道理,趙文華偏偏是不管的。

趙文華雖然恃寵而驕,但好歹混到今日,這些東西自然看得到,邊防如此緊張,他還偏要攪屎,緣由戚繼光早已看透。

趙文華不過一介寵臣,拜臭名遠揚的嚴嵩為父,這在稍微正直人們的眼裡,是不可能瞧得起的,更何況身經百戰,曾任兵部尚書,如今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張經?

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這類寵臣是正常的,戚繼光也瞧不起,但戚繼光表面上是瞧得起的。至於總督張經,巡撫李天寵,身份太高,能力太強,資歷太深,面子太足,他們完全不能忍受低聲下氣面對趙侍郎的。

他們同時也深知,趙文華是一根攪屎棍,他胡鬧祭海就好了,讓他參與邊防之事,對沿海人民來說是一種災難。

因此,趙文華來到浙江後,多次表示想為邊防出力,張經與李天寵卻置之不理,能糊弄就糊弄。趙文華插不進手,浙江沒一個有身份的人買他的賬,他自然不滿,這個時候,胡大人出現了。

這位年過四十,昨晚光著腳跑出來的趙文華「知己」,成為了浙江唯一一個給他面子的人,前後伺候,知無不言,實在是比窯子里的娼妓伺候的都要殷勤。

胡大人名宗憲,字汝貞,號梅林。

一個七品御史,戚繼光起初也沒將他放在眼裡,不過是一個官路不順,趁著京官來此,投機取巧的人罷了。

但昨晚,戚繼光不得不改變看法。

他料定趙文華要搞總督巡撫,趙文華此番來浙,平倭是假,作為皇上的耳目,首輔的眼線,來浙江巡查是真!

倭寇勢大,朝廷不得不頻頻調動精兵強將於東南,張經手下的資源,幾乎等同於半個天下了,首輔懼你勢大,皇上怕你多想,這才是讓趙文華來的道理!

若張經李天寵好生伺候,老老實實分兵權給趙文華,怕是趙文華貪生怕敗,也不會真的動兵,可他們偏偏一個兵都不讓趙文華碰,都死死的握在手裡。

不錯,他們是好心,是求穩勝。

但首輔的權威,皇權的穩定,遠比勝利要重要太多了。

戚繼光早已斷定,一年之內,這二位一定會下台,而上台的人,必是嚴嵩、文華一脈的人,必須是這一脈人,他們才能在皇上面前說好話,告訴皇上這人一心為國絕無二心。必須是這一脈的人,才能在幾年內坐穩浙江這把天下最燙屁股的椅子,將抗倭長久穩定地進行下去。

這些年浙江巡撫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個,戚繼光已經不求一個多麼厲害的人來統領全局,只求一個長遠,穩定,三年就好,三年就夠。

因此,他昨晚斗膽問出了一句身為都司僉事,不該問的話。

趙文華當時的回答是汝若貞,梅成林。

戚繼光當時心下驚駭,卻未聲張,汝貞,梅林,胡宗憲,七品的御史……離巡撫還差的太遠太遠,太胡鬧了。

可沒辦法,世事弄人!

東南大局,抗倭大事!偏偏就掌握在這個胡鬧的人手裡!

相比於對胡宗憲的舉薦,封楊長帆一個小小祭酒,實在是太普通的一件事了。

因此,面對中間這位其貌不揚,比自己足足低了四個品級的胡御史,戚繼光也只好畢恭畢敬,這不是大英雄該有的樣子,但不這樣,也就當不了大英雄了。

來這裡,當然不止是閑聊。

東南之局,有法可解!

給我一個機會,給楊長帆一個機會,便是浙兵,也可練為無敵之師!

戚繼光,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機會比臉重要,比氣骨重要。

臉和氣骨可以成就你的名望,但無法成就你的事業。

戚繼光如此堅定的認為。

他幾乎是完全對的。

但偶爾,總會有異類出現。

同時同刻,會稽縣衙門前,一輛破的不能再破的騾車停在了這裡,四周百姓駐足而望,他們看的是騾車上那個人,那人身著青袍,頭頂烏沙,正靠在行李上小憩,手中還握著一本書。

細細望去,此人膚色黝黑,兩鬢鬍鬚半數斑白,面容消瘦露骨,睡得卻是四仰八叉,心安理得。

車夫下馬,「大人,到了。」

大人依舊在睡。

車夫不得不伸手拍了拍:「到了。」

「嗯?」男人這才驚醒,望向周圍,「不早叫醒我?」

「叫了,大人未醒。」

「哎……」男人搖了搖頭,在車夫的攙扶下下了騾車,無視周圍的一切目光,抬頭站在縣衙門前,忽然轉身向北,雙袖一拂,雙膝跪地。

「咣咣咣」三個響頭落地。

百姓驚詫萬分,他卻旁若無人起身,回到車前,親自拿下了行李。

說是行李,其實也不過兩個包袱罷了。

他提上兩個包袱,就這麼走到縣衙門前,遞上了一紙文書,以及一個平淡到連一丁點味道都沒有的表情。

「海瑞,前來赴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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