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過音樂,進廚房播放。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門,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倒在椅子、沙發、地上都睡得著,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輕輕的小提琴音樂播出來。

福在與女傭正在切肉碎做獅子頭。

女傭詫異:「真像一個女孩在嗚咽哭泣。」

福在說:「很有趣的樂章,小提琴真似人聲。」

周子文說:「我們的二胡也像。」

福在輕輕說:「可是二胡樂章往往充滿家仇國恨,萬分緣份,小提琴聲不過似一個少女,覺得男朋友虧待了她而嗚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訕訕地不願離開廚房,故此問:「為什麼不用攪碎機?」

女傭答:「用機器攪碎,肉質味道不一樣。」

「啊。」

他再也沒有留下原因,只得回書房去。

廚房裡,女傭說:「這間屋子裡,少了兩個孩子,王小姐說可是?」

福在不便發表意見,只是說:「近日菜市場一定很擠。」

女傭一側頭,「咦,他們回來了。」

司機愉快地挽著兩大籃菜蔬水果進廚房。

臨時管家

這間冷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

司機說:「我還得到辦館(不知道辦館是什麼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買花。」

女傭哎呀一聲:「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個說:「快動手吧。」

個人又低頭幹活。

黃昏,福在做了一個雜錦炒飯大家吃。

沒想到周子文沒出去,他也來湊興吃飯,下人都站起來。

他連忙說:「坐,坐。」

女傭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湯給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飯。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傭看著他背影,感喟地說:「周先生是個好人。」

彷彿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遠了。

司機瞪她一眼,她立即噤聲。

福在微笑說:「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時半開工。」

她像做了臨時管家。

司機問:「王小姐,我該買什麼花?」

福在想一想:「蘭花吧,既美觀又無香味。」

女傭好奇:「為什麼不要香味?」

「那就不會與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後悔了。

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做那麼多,又為何發表那麼多意見?

過去一個月都沒有像今天講那麼多話。

她深深嘆口氣。

深夜,她做夢了。

心裡知道一定會這樣。

一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噩夢。

夢中的她還很年輕,坐在一間空屋裡,依稀似她婚後第一個家。

有人推門進來。

那是邵南,一身血,頭頂爛掉一半,像壓爛番茄,可是,福在卻不覺害怕,她冷冷看著他。

夢中的邵南卻沒有為難福在,他只是不住詛咒環境社會:「那些過時的老牌夥計日日說些老生常談,早該淘汰,公司有眼無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憐客戶,天佑這個城市,萬人同悲。」

邵南這些似通非通的陳腔濫調她已聽了好幾年,耳朵生繭,她想說:「你已經死了長遠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沒等她開口已經離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說不定醉醺醺帶一個女伴回家溫存,渾忘現實殘酷。

福在只覺得心身無比空洞。

她在這時驚醒。

是月枚的尖叫聲。

福在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麼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聲音比較低,聽不清楚。

「什麼,分手?」

掛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決定假裝聽不見。

「你想打發我?沒那麼容易。」

福在嚇一跳,不禁嘆息。

月枚住在豪華住宅久了,與外邊脫節,舊友王福在的慘淡遭遇並沒有帶來警惕,她仍然肆意而為。

「拿錢出來。」

摔破玻璃的聲音。

「房子、車子、首飾,全歸我,每月生活費用,還有,我的零用,一整筆安家費……」

李月枚像只鐵算盤。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關進房間里,他不出一聲。

因為沒有對手,月枚過一會也就靜下來。

這時,天際已露出魚肚白。

她問他要錢,他一時還不願拿出來,這種情形不知已經膠著了多久,掛名夫妻。

福在起來梳洗。

她看到鏡子里去,忽然想起零星的兩句詞:不辭鏡里朱顏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寫得這樣惆悵,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縫針的疤痕拆了線仍然相當明顯。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滿憧憬的眼睛,雪白細潔皮膚,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廚房裡還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樓去,沒想到兩個女傭比她更早,已把報紙及早餐給她準備妥當。

福在微笑道謝,坐下來享受一個安靜早餐。

女傭推開了長窗,鳥語花香,通統湧進來,呵,能在這屋子裡住一輩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紅耳赤,怎麼會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顏。

忙了整個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檢查飯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來,花放在適當位置,水果擱在大水晶盤子里。

周子文下樓看到這樣井井有條,感激到心裡去。

福在說:「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們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沒同你說?全是分銷商及他們的推廣人員。」

福在點點頭。

這時,月枚在樓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樓去。

只見月枚在房內收拾細軟。

「你幹什麼?」

「我到桑原哪裡去。」

福在連忙關上門,拉著她坐下,「不可。」

月枚攤攤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開小小報現象,把珠寶取出,盒子通統棄掉,用一條絲巾,把一大堆紅綠白寶石戒指項鏈耳環全包起來,塞進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說。」

報恩時刻

月枚不出聲,雙臂抱在胸前踱步。

「當心丟掉珠寶。」

「這些首飾全部經過登記,一旦有人轉售,任何珠寶店的電腦記錄即時顯示,難以脫手。」

「誰如此細心?」福在訝異。

「周子文,還有水,」月枚恨恨,「你說這個人多工心計。」

福在說:「廚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樓看看,你且別發脾氣。」

「福頭,你要幫我。」

「你說什麼?」

月枚露出雪白牙齒,「在羊肉里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體生寒,獃獃看著月枚。

月枚的聲音輕輕,但充滿恨意:「記得嗎,我幫你,你幫我。」

福在手足不能動彈。

「我幫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幫我,時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氣,先吸進一口氣,「月枚,周子文不是壞人。」

「你又來了,福頭,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

月枚笑出聲來,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結構,不知怎麼念),像只豺狼,明明是美人,笑聲卻如此詭異。

「福頭,這已是你報恩的時刻。」

福在忽然落淚。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會要求你用毒藥,鑒證科一下就知道是謀殺。」

她走近福在。

「記得嗎?有動機的,叫做謀殺,沒有動機,是誤殺,如果什麼證據都沒有,那就是意外了。」

這時,傭人來敲門,在門外說:「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寶放回小型保險箱。

她撇下行李,只取過手袋,「我出去尋歡作樂,明早才同你談談計畫。」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為什麼?」

「今晚有客人來吃飯。」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面孔,「開頭以為你深沉,原來你只是蠢。」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輛開篷車呼嘯而去。

福在頹然回到廚房。

她低頭準備今晚的試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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