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口,三天之後。
天寒……
血冷……
蒼天有眼!
似乎老天亦不滿足於白山黑水、蒼茫雪原伴這場大戰起舞,陰蒙蒙的天空,尖嚎的怒風夾雜著鋼砂一般的雪粒拍打著城牆,如《破陣曲》——壯懷悲烈。
……
寧為太平狗,不做亂世人。
後世也有一句話:我們不是生活在和平的時代,我們只是生活在和平的國家。
而這些,顯然和寒天舞雪之中,殺伐過境、血火洗禮的遼河口不搭邊兒。
但是,這鬼天氣卻是在給閻王營續命。
……
此時,風雪過境,城樓子已經被砸塌了半邊,唯樹立在樓頂的大宋旌旗依舊撲啦啦的迎風烈展。
城牆,坑坑窪窪,在長達五天的狂暴拍擊之下,依然屹立不倒。
城上,慘白鋪就,大雪掩蓋了血色,掩蓋了閻王營五天的壯烈,也掩蓋了……
生命!
死寂,一片死寂!!
……
雪,越下越大。
在東北,金人管這叫「冒煙兒雪」,天與地幾乎被白色的風雪覆蓋,五步之外,看不見人影。
金軍陣中,完顏烏古乃森然注視著前方。
隔著風雪,不遠處,就是遼河城。
五天……
他的十萬兵馬滿懷信心而來,卻在這小小的城池之下耗了整整五天!!
怨毒地又瞪了一眼城上,極不情願地下令:
「休兵!!」
這種鬼天氣,就算是在冰天雪地里衝殺慣了的金人也沒法繼續攻城。
……
伴隨著金軍潮水一般的退去,城牆上的「死屍」……
動了!!
王都頭霜雪掩蓋的盔甲之下,露出一雙眼睛往城下掃了掃。
「這幫金狗可算退了。」
「我瞅瞅!?」遠處,石全福來了精神,一邊應聲兒,一邊往起爬。
可是……
「啊!!」
肩甲縫隙里卡著的箭頭兒讓石全福疼的渾身直抽抽,咬著牙爬起來,向城下觀望。
良久,終於看清風雪之中的金兵真的在後撤,立時大叫:
「快,撤到碼頭去!」
城牆上還能動彈的人不超過三百,這點兒人是守不住城牆這麼大範圍的。
瞪著眼珠子,「在碼頭布防,還能撐一段!!」
王都頭看著還陽了一般的石全福,本不該說泄氣的話,但還是開了口:
「別指望了……」
「不會有船來了……」
三天,去萊州送百姓的船三天還沒回來,說明肯定出事兒了。閻王營現在是千里孤軍,無援無靠。
石全福不死心,「老王,別放棄!!」
不顧有傷,搶前一步抓著王都頭的肩膀,「就算船隊不回來,咱們找漁船,總得讓兄弟們活下去!」
「……」這一次卻是潘梁棟絕望地搖頭。
撤百姓是他親手操持,只有他最清楚,能下水的別說是漁船,連舢板都走了……哪還有船?
但是,石全福瞪著眼睛依舊不肯放棄,「沒船也沒關係,扒門板,騎浮木,總比死在這裡強!!」
「……」一片默然。
良久,王都頭抬起頭看著石全福,「這裡是閻王營!」
「只有戰死的閻王,沒有落跑的小鬼兒!!」
石全福怔住了,腦海之中不由浮現出王都頭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們不是一路人。」
環視全場,石全福彷彿一下卸空了精氣神,茫然若失。
「老子知道……」
「你們都當老子是膽小鬼,是懦夫,和你們不一樣!」
「你們多牛啊??」
「閻王營……」
「死守過崑崙關,又在古北關下熬戰二十萬遼軍。」
「你們驕傲,寧可死,也不願放下閻王營的威名!」
「可是……」
石全福紅著眼睛,「死了,就是死了!!」
「沒了,就是沒了!!」
「閻王營要是都交待在這兒,那種子也就沒了!!」
「以後誰還知道大宋的閻王營?誰來接你們的班!?」
石全福的吶喊情真意切。
沒想到,換來的,卻是眾將士的漠然。
王都頭站起身形,扑打著身上的雪粒,寒風中,雙眸依舊鋥亮。
淡然地看著石全福,「你永遠也不會懂……」
「閻王營不是驕傲……」
「閻王營的魂兒,也不在『閻王營』這三個字兒。」
「閻王營……是兵膽!!」
「只要膽還在,那閻王營……永遠都是閻王營!!」
「絕不了種,也斷不了根!」
……
說著話,吩咐眾將,「退守碼頭!」
「……」石全福一怔,一時之間沒反過味兒來。
這拗人死活不聽他的,可最後為何還是選擇退守碼頭了?
而接下來,他終於明白了。
……
碼頭上,眾將士借棧橋構成守勢,想趕在風雪停下來之前封死碼頭。
而王都頭帶人把一個大浴盆抬到了石全福面前。
這浴盆石全福認得,是華聯鋪的最新款,長條型的,正好可以趟下一個人。放滿了熱水躺進去,別提多舒服了。而那正是從他營房裡搬來的浴盆。
當初,因為他弄這麼個享受的東西,還被閻王營的這群鳥廝嘲諷了好長一段時間。
怔怔地看著浴盆和王都頭,「這是……」
王都頭沒接話,把幾個凍的硬邦邦的饅頭扔進浴盆里,抬頭看著石全福,「走吧。」
「你……」
「沒什麼你我。」王都頭冷著臉。「飄到哪兒,全看你的造化!」
石全福不依,「要走一起走!」
「不可能。」王都頭搖著頭。「老子寧可死在衝鋒的路上,也不願凍死在落跑的水裡!」
朝著石全福咧嘴一笑,「有時候……戰死……」
「也是一種勝利!」
「……」
石全福沒說話,他開始有一點明白了,閻王營背負的不是累名,而是大宋軍人的希望。
今日閻王要是在遼河口全滅,那他們不是死於驕傲,而是死於責任。
外人只道閻王營無敵,因為兵精器堅,悍不畏死。
其實,直到現在,直到石全福在閻王營呆了四年之後他才懂:
閻王營無敵,是兵膽!
敢與黃天爭日月,不入九幽誓不還!!
正如王都頭所說:這股膽氣不散,誰都可以是閻王營!閻王營的種,也絕不了!!
「潘、梁、棟!!」
「啊……啊?」
潘梁棟不知道石全福突然狠厲的眼神到底幾個意思。
「叫……叫我?」
只見石全福猛一甩頭,瞪著他,「拿來!!」
「拿……拿什麼?」
「聖旨!」
「哦哦……」潘梁棟明白了,看來石家大兄這是想開了,準備拿了聖旨走人。
立馬在身上亂摸,找那份調閻王營回京的聖旨。
「這兒呢,這兒呢……」
把聖旨交給石全福,過手的一剎那,潘梁棟頓了一頓,忍不住道:「大兄要是得以歸宋……」
「還望……還望大兄念在昔日舊交的份兒上,對梁棟家小……照顧一二!」
說出這句的時候,潘梁棟沒有任何怯懦。甚至他現在覺得,當了半輩子兵,就這五天最是值得,能和閻王營戰死一處,是一種榮幸!
……
石全福沒接話,接過聖旨,在雪地之中展開。也不細看,探指入口,咬牙一撕,登時鮮血流出。
石全福眼不眨一下,神情絕然,借著雪色,在聖旨留白所在揮寫四句。
寫罷,將聖旨捲起,出乎意料,又塞到潘梁棟手裡。
「某以閻王營軍虞侯的身份命令你!」
「帶旨回京,不得有誤!」
「這……」
「……」
不光潘梁棟怔住了,王都頭也是一愣神。
只見石全福高聲呵斥:
「走……」
「馬上走!」
……
「我不走!」這個時候潘梁棟倒矯情了起來,紅著眼睛,抹著眼淚。「老子的兵都埋在這兒,老子也要埋在這裡!」
「必須走!!」石全福彷彿換了一個人,瞪著眼珠子衝上去,拎著潘梁棟的衣甲。
「你給我聽著!!」
「從現在開始,你……」
「就是閻王營最後一個兵!」
「你必須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