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開封依舊鼎沸如晝,燈火星布的喏大城郭,昭示著當今世上第一大城的不夜連天。
此時,宣德樓上,趙禎緊了緊身上的狐絨大氅,眼望著遠處汴河之上的一條長長火線。
那是癲王出京的船隊,浩浩蕩蕩足有幾百之數,從周橋一直連到舊宋門,也不見斷點。
縱使開封城的輝煌燈火宛若星河,亦不能掩蓋那隆重浩蕩的南下陣仗。
「你說,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
皇帝突兀地喃喃出聲。
李孝光與陪著趙禎站了一下午的文彥博對視一眼,沒聽清官家說了什麼。
文彥博上前一步,輕聲呼喚:「陛下說什麼?」
「應該不會回來了……」
趙禎似乎沒聽到文相公的呼喚。
事實上,開頭的那句問話是問誰,趙禎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就是在問自己。
「應該不會回來了……」
「你把話說的那麼絕,他還回來做甚?」
文彥博低著頭,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
這句不能接,況且也不用接。
官家在福寧殿上告訴唐奕「永遠不要回來」,皇帝把話說到這一步,就算唐奕想回來也沒法回來了。
除非……
他真的要謀權篡位!
……
……
桃園碼頭的一個角落。
魏國公與韓琦隱沒在黑暗之中,冷眼看著唐奕的船隊一艘接一艘的駛離碼頭。
「孰能料到,最後救賈子明一命的,居然是這個瘋子!」
「能讓賈子明活命的,也只有這個瘋子。」
汝南王一家已經被這瘋子嚇破了膽,也只有他一聲吼,那一家人才真的不敢動賈昌朝一根寒毛。
「唉!」魏國公一聲嘆息。
「如此一來,唐瘋子得了一大助力,而汝南王一家卻是要寢食難安了!」
「也不見得。」
韓琦比魏國公要樂觀一些。
「賈子明就算借唐奕苟活於世,也不會把北方士族的賬冊之事出賣給那個瘋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哦?何以見得?」
「他要是牆頭之草,就不會卸任之前把賬冊還回去了。更不會在家中待戮,等著唐瘋子去救他。」
「那這……」魏國公有些無措。
「既然賈子明不會交出賬冊,那唐奕救他何用?」
「不知何意……」這一點韓琦也想不清楚。
依賈府之中傳出來的消息來看,范希文入府並不算是「收」了賈昌朝,最多只能算是勸活。
這樣的結果,更印證了他對賈昌朝為人的猜測,老賈不會出賣汝南王的兒孫。
可是,這點唐奕和范仲淹當然也看得通透。
那他們還救這個無用的賈子明?究竟是何意?為體現他們的大度?
顯然不是。
這其中有何深意,韓琦一時也想不通。
……
其實,韓琦、魏國公等人此時要是心無旁騖,靜思全局,是不難看出這是唐奕的一個分化之策。
只是,他們哪靜得下來?
「讓你全家揭不開鍋!」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纏繞在韓琦等人的心頭。
也正是因為這句話,他們才真實見識了觀瀾商合,或者說華聯鋪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簡直就是喪心病狂,拿錢不當錢!
唐瘋子這回是動了真怒,為殺敵八百,寧願自損一千。
不計成本,就是要玩死你!
可是,論拼家底兒,誰能比得上華聯啊?
這邊兒死八百已經是傷筋動骨,可是人家損一千,兜里還有一萬、十萬、百萬!
……
韓琦家裡,是真的快揭不開鍋了。
幾代人積攢下的喏大家業,正在以常人無法想像的速度蒸發。北方陣營之中,現在可以說是人人自危。
雖然這進一步讓他們認識到了唐瘋子的破壞力和可怕,比以往更加團結,可是……
團結有個屁用?不過是抱團一起死罷了。
因為誰都束手無策,拿唐奕這個傾銷的大招兒毫無辦法。
這個節骨眼兒上,誰還有心思去管他賈子明的死活?
……
「哼!」望著南下的船隊,魏國公冷哼一聲。
「老夫倒是要看看,這個賈子明,他到底要怎麼用!」
……
……
怎麼用賈昌朝,那是唐奕的事,自然不勞韓相公和魏國公費心。
……
此時,船隊出城,順汴水南下,已到了回山碼頭。
下令裝著公主陪嫁,還有自己這邊籌備的貨船先行,唐奕則是停船靠岸,下得船來。
碼頭上,范仲淹、王德用等一眾師長都在岸上相送。
范仲淹見唐奕下船,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還下來做甚?徑自上路便是。」
唐奕則是站定身形,大大的給幾位師長作了一個揖。
「奕走了,師父們,萬萬保重身體……」
「行了。」王德用甩著手。「走吧,走吧!老夫這身之骨硬朗著呢,不用你操心!」
說完,又叮囑道:「過兩年娃娃大了,送回來給我們老哥兒幾個瞧瞧。」
「行!」唐奕重重點頭。「到時,奕親自給您老送回來。」
「……」
王德用聞言,沒說話。
孩子能回來,唐奕就……不太容易回來了。
「走吧……」
老將軍無力地再次催促,然後背過身去,再不看唐奕一眼。
唐奕咬著牙,再次與眾師長深深一禮。也不再啰嗦,上前攙扶尹洙,上船離去。
這一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
……
去涯州的路線已經走過幾遍了,自是輕車熟路。
順汴河南下,入泗水,經淮河入海,之後沿著海岸線一路南下。
本來江河所用的槽船是平底的,經不起風浪,所以在淮河入海之時,依例要換乘尖底海船。
可是,這一趟的船隻實在太多,要是全部換乘,五百多艘槽船,起碼也要百多艘海船調度。這一卸一裝,又得十多天的時間耗費,實在是太麻煩了。
所以,唐奕和隨行的管事一商量,索性就沿著海岸線慢慢走吧。這一路上也就過瓊州海峽稍需注意,倒也不算難事。
這一日行至新會,本不是靠岸之機,唐奕卻意外的下令停船,要下船一游。
眾人皆是生疑,好好的停什麼船?上什麼岸?
尹洙也是好奇:「槽船入海本就走的慢,已是延誤了行程,大郎又為何要在此處耽擱?」
唐奕看著船下的孤島海峽,神情有幾分凝重。
「只是想來看看……」
說著,淡然一笑,又道:「尹師父也下來走動走動吧!」
尹洙自無不可,點頭跟著唐奕下船。
走到一半,唐奕回頭看了一眼船艙,「那一家人呢?」
尹洙聞言,苦笑對之。
「那一家還轉不過那個彎,估計不到涯州,是不會出來的。」
唐奕無奈聳肩,隨口吐槽:「裝什麼清高嘛?自己遭罪,連帶一家老小都跟著受罪!」
……
唐奕嘴裡的那一家,當然就是賈昌朝一家。
沒錯,是「一家子」……
老賈這回可不是自己一個人就來了。
估計老賈是怕汝南王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沒辦得了他,等他一走,會對自己家人不利,所以夫人兒女,帶了一大家子,是一點沒和唐奕客氣。打算全家都吃唐奕的,喝唐奕的了。
可是,你都這麼不見外了,那還裝什麼鵪鶉?自打出了開封城,老賈也真有那股子勁兒,就沒出過艙房。
唐奕也是佩服,你這能躲到什麼時候去?早晚不得出來見人?就不信到了涯州你還不出來,怎地?打算窩吃窩拉,就住船上了?
想想就覺得有意思,堂堂賈昌朝,也有解不開的結。
一邊暗自搖頭,一邊與尹洙踏上了岸。
腳踏在濕軟的沙灘上,唐奕抬頭四望:
並不算秀美的海島,並不算磅礴的景緻。近處濁浪擊岸,海水不清;遠處稀鬆的林子,光禿山石岩壁。
說實話,真的是一點看頭都沒有。
可正是這份普通,倒讓唐奕的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尹師父相信命運嗎?」
無端端問這麼一句,把尹洙問了一愣。
「你年紀輕輕,什麼命運不命運的!?」
「沒什麼,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這要分怎麼說。」尹洙坦然道。「以為師來說,當年在鄧州重病等死,那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