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
若是往日,作為大宋第一書院的觀瀾書院,此時正是大課剛散,學子們撒著歡奔向食舍,準備大吃一頓的當口。
到處朝氣蓬勃,到處充滿著活力。
可是,今日的觀瀾卻籠罩著一股沉悶之氣。
唐奕睡了一下午也未解乏,一臉疲態、雙目通紅的來到食舍。
抬眼一看,不由怔住。
「人呢?都不用吃飯?」
偌大的食舍就那麼小貓三兩隻,空空蕩蕩,甚是蕭條。
王伯一邊給他備上飯菜,一邊憂心道:「過晌午來了幾營禁軍,把前後山都圍了。」
「進出都有盤查,現在大伙兒都摸不準是咋了,也沒心思吃飯了。」
唐奕微微一怔,「圍了?」
木然地行至桌前坐下,一邊怔怔地往嘴裡塞饅頭,一邊出神。
「吃飯就吃飯,想那麼多做甚!」
正想著事兒,身後猛的響起一聲呵斥,卻是把唐奕從神遊之中拉了回來。
抬頭一看,急忙站起身行。
「王爺爺,老師,你們怎麼來了?」
身後正是王德用、范仲淹、尹洙、孫復四人。
只見王德用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到唐奕身邊,嘴裡蹦出兩個字:
「吃飯!」
唐奕一陣無語,平時都是送到宅子里,這跑到食舍來吃的哪門子飯?這就是奔著他來的。
……
唐奕猜的沒錯,別看當著包拯、唐介的面,幾個老傢伙表現的雲淡風輕,把老包和老唐的智商摁在地上踩稀碎。
可是,天子之怒啊!誰知道「萬」里有沒有個「一」?誰心裡又能有底?
替唐奕著急的同時,也恨不得掐死這個小王八蛋……
這小子玩火上癮是怎麼著?回回不弄的驚心動魄決不罷休。
現在,幾個老人家能給他好臉色才怪!
……
……
唐奕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兒,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錯,索性也不去觸那個霉頭,脖子一縮,裝起了鵪鶉。
他不出聲,王德用可是看不下去了,這瘋貨吃的還挺香……
「吃吃吃!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還有心思吃!!你他娘的就不能給老夫省省心!?」
「嘿嘿嘿嘿……」
唐奕慢著性子抬起頭來,賊賤賊賤地咧著嘴沖王德用露出兩排小白牙。
「看您說的,這不還沒架脖子上呢嘛……」
「再說了……就算刀真架到脖子上了,那也該您老吃不下飯才對嘛!」
「啊呸!!」老將軍一口老痰啐地上。
「我管你那屁事!?」
「你死不死!?」
「不能夠!」唐奕好像當真了一樣,立著眼睛。「我死了,誰孝敬您老啊!」
「行了!」范仲淹一聲厲喝。「耍寶也得分個時候!」
「你當這是玩鬧呢!?」
唐奕一伸舌頭,不敢在聒噪了。
他當然知道這不是玩鬧,他當然內心不似表面這麼輕鬆。
可是,還能怎麼著?我自尤憐?讓幾位老人家跟著他上火?
「哎……」
唐奕安靜下來,范仲淹反倒心緒更亂,長嘆一聲也沒了下文,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
良久。
「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老夫親自送你走,官家不會攔。」
「走吧!」王德用氣極敗壞地一甩手。「回你的涯州,當你的土皇帝,永遠別再回來!」
唐奕一怔,緩緩放下筷子,沒接話,卻是突兀地反問出聲:
「陛下……有決斷了?」
他回來之後,交待一聲就回小樓睡覺了,還不知道城裡發生了什麼。
范仲淹語氣陰沉地答道:「有!」
「楊文廣南下,禁軍的三個營已經把觀瀾圍了。」
「旨意是……」
「囚癲王於觀瀾,不得出!」
重點不在日後趙禎會不會殺唐奕,重要是這個「囚」字。
可以是幾天、幾個月,也可以是……
一輩子!
不想,唐奕聽完,只是稍稍一愣神。
「……」
隨後問出來的話,差點沒把大伙兒氣死。
「沒了?」
「沒了?」王德用這個暴脾氣啊,有點壓不住了。
這小子還想有什麼?這還不夠嚴重?心怎麼就那麼大呢?
「趕緊滾蛋!滾的越遠越好!!」
「多看你一眼,老夫都腦仁疼!」
「不走。」
唐奕搖著頭,竟露出一抹讓人費解的笑意。
有幾分釋然,也有幾分欣慰,甚至……
還包含著一絲絲勝利了味道。
范仲淹不知道唐奕這抹笑意味著什麼,他的心思都在唐奕那「不走」兩個字上。
「你應該知道,現在不走,可能永遠也走不了了!」
唐奕無所謂的一攤手,「那就留下來唄,正好侍奉您左右。」
「這不是玩笑!」范仲淹有些激動。
「宮裡剛剛傳出來消息,李大官走後,文彥博再次請見陛下,覲了一條幽禁之策!」
幽禁——這才是范仲淹等人最為擔心的。
之前說的沒錯,於公,趙禎沒有殺唐奕的理由,所以這個小瘋子不用擔心把命丟了。
可是,此事一出,趙禎和唐奕之間的關係裂痕難合,能不能放心讓唐奕回涯州,就成了另外一個大問題。
……
那問題來了,不放唐奕回涯州,又要留著他的命操控觀瀾為朝廷變法出力,該怎麼辦呢?
那就只剩圈養一途了:
像其他的皇族一樣,圈養京中,不得高位,安安心心在皇帝的視野之內不做非分之想。
這是最好的辦法。
甚至有可能比這還嚴重,唐奕很可能連京城的待遇都沒有,被幽禁在觀瀾書院,一輩子也別想出去。
如果真是這樣,換了別人尚可苟活,可是唐奕……
這比殺了他更加的煎熬!
「你真的甘願在這回山裡憋悶一輩子?」
唐奕苦笑著搖頭,人也安靜了下來。
「不甘!」
抬頭看向范仲淹,眼神之複雜讓人很難讀懂。
「可是,沒辦法了啊!」
「這是我的命!」
……
……
人活著,從窮苦大眾到無上君王,不外乎兩個訴求。
第一個,就是活著。吃的飽,穿的暖,睡的香。
這是生理需要,誰也繞不過去,誰也逃脫不了。
第二個,是吃飽飯之後的精神追求,或者叫自我價值的體現。
俗稱……吃飽撐的!
上一世,唐奕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還沒到那個層次。
可是,來到大宋之後,他成了大宋吃得最飽的那個人,也是撐得最厲害的那個人。
有錢!
有勢!
有名師重臣撐場子!
有兄弟風雨同行!
除了折騰,他無事可做……
他的精神訴求自然而然也是常人無法想像的。
與趙禎這位不像皇帝的皇帝保留那一份「真」,這只是一方面。
重要的,是他「折騰」出來的成果。
是他十年的奮鬥!
是他的宏圖偉願!
如果真如范師所說一走了之,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到時,觀瀾真的就成了皇家的生意,而不是推動漢人前進的發動機。
通濟渠,也不再是聯通大宋的樞紐,而是魏國公的私產。
搶回來的燕雲,更不再是大宋版圖的重要一環,而只是另一塊稅收之地、用兵之所!
有些人一旦有了理想,就會不顧一切!而恰恰,唐奕身邊都是這樣的人……
包括他自己!
「要走……」
唐奕攥著拳頭神態絕然,泛白的骨節微微顫抖。
「也是陛下心甘情願的放我回涯州,而不是這麼灰溜溜地跑回去做什麼土皇帝!」
唐奕不怕死!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甚至算上在大宋的曲折坎坷,他是死過好幾次的人。
可是,他怕沒意義。
來的沒意義!
拼的沒意義!
死的沒意義!
……
王德用氣的咬牙切齒,「縱使幽禁回山,終身不得出,也不後悔!?」
唐奕抬頭看著王德用,反問道:「老將軍在古北關下披甲上陣,後悔過嗎?」
目光一轉,直視范仲淹:「老師明知慶曆新政一旦敗了絕無善終,後悔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