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唐奕也會害怕

唐奕講了一堆的大道理,最後,潘豐仍有疑慮。

「大郎!」

潘豐喝著酒,借著跳動的篝火映出一張滿是疑惑的臉。

「縱是如此,某家還是覺得,你給多了……」

似是怕唐奕理解有誤,潘豐又繼續道:「某說的不是炎達,而是我自己。」

唐奕眉頭一皺,「你?」

「對,我!」潘豐嚴肅點頭。

「當年,我以全部身家賭觀瀾的一分股,而你不但給了我那一分股,而且,還把嚴何坊的一成份子送給了我。」

「以你我那時的交情……」

「啊呸!」潘豐自己都嫌牙磣,狠淬一口。

「你我那時就談不上交情!你大可不必又送了嚴河坊的一成份子給我。」

那一成份子,潘豐當年自然是不知意味著什麼的,只當是唐奕給官家面子送給他點好處,藉此來消除芥蒂。

可是,唐奕自己當然不會不知道,那一成有多少的。

太多了。

說句不好聽的,就潘豐當年開的那個價兒,觀瀾一分股是夠了。可是,要是換作是唐奕自己的生意,就算三個潘豐搭進去,也不夠那一成股。

唐奕這等於是賣了芝麻,另外又送了個西瓜,心腸好的有點過分了。

這是潘豐一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的,也是一直到今天依舊不懂的。

要知道,那時的唐奕已經有范仲淹這個老師,又得了曹家之助,還有官家為其開道,他大可不必把他潘豐放在眼裡,更可以不這麼仗義。

何必破財?錢多燒的不成?

……

……

既然聊到這兒了這事,潘國為自然要借著酒勁兒問個清楚了。

「為什麼?」

「這可不是什麼升米恩斗米仇,什麼雪中送炭之說解釋得了的吧?」

「……」

唐奕一陣默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醉仙。

「我要說,我是害怕了,你信嗎?」

「不信!」潘豐把腦袋搖的生風。

「唐瘋子還有害怕的時候,這可是新鮮的緊。」

他要是真會害怕,就不敢當著開封百姓、滿朝官員的面,把他潘豐罵的狗血淋頭了。

「我就是害怕了!」

唐奕誠然出聲,面容不摻一絲狡黠,抬頭看向潘豐。

「而且,一直在害怕。」

眾人見他的樣子不像是說假,皆是驚訝。

唐奕也會害怕?這可是大宋頭等新鮮事兒。一個個集中了精神望著唐奕,只等他的下文。

此時,唐奕也不賣關子,訕笑一聲,悠然開口:「都覺得不可思議吧?」

「嗯嗯嗯!」

連蕭巧哥都使勁地點著頭,唐哥哥也會有怕的時候?當初把她帶出大遼,面對耶律涅魯古的圍追堵截,千里殺陣,可沒見他怕過。

「我真的害怕!」

唐奕又重複了一遍,依舊誠懇。

自嘲地一笑:「這句害怕,我在心裡憋了十幾年,本以為會永遠爛在肚子里,沒想到,今天倒是勾出來了。」

吳育聞之,默默地看著唐奕。

唐奕說他害怕了,吳育也很意外,但是心中又隱隱不覺意外。

「你在害怕什麼?」

「很多。」唐奕嘆道。

「孤身一人行走在這個陌生的人世間,朝堂之爭、商賈之詐、權力之威,哪樁哪件都是從前的我所無所企及的。」

看向吳育,「您老可知,初出大世的奕只有十四歲,心中縱有千般變化、萬般本領,卻也還是一個生於微末的市井頑童罷了。」

……

眾人神情一暗,都以為唐奕說的是他的身世。

天下皆知,唐子浩少年喪母,繼而喪父。家道中落之後,奮發圖強,才闖下了今日的成就。

可是,沒有人知道,唐奕指的不是這個,是指比這驚世駭俗萬倍不止的另一個真相。

說著說著,唐奕笑意更濃。

「那時的我,就好像一個懷抱重寶的幼童,行於鬧市,覬覦之心不勝凡幾!」

「我不知道下一刻面對的是善意的笑容,還是兇惡的屠刀。」

「所以,從決定拜入范師門下那一天開始,或者說,從我決定要登雲駕霧,闖出一片天地開始……」

「就無時無刻不活在恐懼之中。」

「所以,從最開始,我就需要朋友,需要靠山。」

說著,看向范純禮,「你,當年雖跳脫、荒誕,可我看到了你的真誠,所以,你是我第一個朋友!」

又看向君欣卓和黑子,「你們雖是強盜,但心中有義,我知道施以恩情必有回報。」

再看向眾人,「和張家、曹家、潘家!」

「從最開始我就沒在乎過錢。我在乎的是,身邊有人與我同風共雨,走過這一程!」

「……」

「……」

「……」

眾人默然,這樣的心裡話,還是頭一次聽唐奕說。

曹國舅木然接話,「所以,陛下收權觀瀾……你……」

「沒錯!」唐奕坦然承認。「在我心中,他是如父如師的長輩,是可以扶著我前行的最大倚仗。」

「可惜……」自嘲地苦笑。「他終究還是帝王。」

當一個可以依靠的大山忽而變成唐奕另類人生的潛在威脅,其中的落差,可想而知。

……

……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又許是實在憋的太久,唐奕需要傾訴,他說了很多,而且句句肺腑,沒有半點虛言。

他確實很害怕,確實很孤獨。

一個千年之後的靈魂行走於千年之前這個陌生的人世,這整整一千的差距在帶給唐奕無盡機遇的同時,也把無盡的恐懼強加於身。

他知道的太多,懂得的太多,以至,他所要背負的東西也太多太多。

在這個繁花似錦的大宋,他是獨一無二的,同時,他也是格格不入的。

一步踏前,就是榮華富貴、千古風流。

一步踏錯,卻也是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何以求安?

唯抱團取暖,給自己一些慰藉罷了。

……

福康似是感受到了唐奕身上的那股寂寥,「那你何必……」

「何必衝鋒在前,何必把自己置身危難?」

他完全可以不瘋,他甚至完全可以躲在鄧州做他的小財主。

「……」

唐奕一笑,茫然長嘆:「老天爺把我送到這世上走一遭,要是不做點什麼,問心有愧啊!」

……

「問心有愧」,字字千斤,砸在眾人心頭。

這就是唐子浩,縱使惆悵訴怨,依然是那般坦蕩軒昂,依然不肯低頭。

……

可是,他們還是不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這是唐奕的心裡話。

他解釋不了,為什麼會有這場穿越千年的造化?更不明白,凡人兆億,為什麼又偏偏是他?可是,他相信,上天如此安排,卻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然前世從生到死,今生從死到生,經過了生死劫,看盡了兩世人間。

既然大宋千萬黎民,他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上蒼既然讓我來,那就做點什麼吧!」

「縱有懼怕,也能無悔於心。」

福康聞之,更是心疼。

「有愧就有愧,不要為難自己。」

唐奕欣慰大樂,「傻丫頭,要是我安於鄧州的一家小食店,又哪來今日你、君姐姐,還有巧哥,咱們四人月下共飲,聽我大倒苦水的這一遭美事?」

福康不依,「那以後不要了,不要讓我們擔心。」

唐奕這次卻是不答了,哪裡還停得下來?

「喝酒喝酒!」潘豐似是猜到了唐奕所想,為他解圍。

「好風好景、好酒好肉,你這鳥廝,盡說些煞風景的胡話。」

說著,張羅眾人又是好一通豪飲。

飲罷,潘豐又道:「有一點,大郎說錯了。」

「某家這個朋友,可不是你用一成份子買來了的,而是唐子浩的一顆仁義之心換來的。」

看向曹佾,「你說,是也不是?」

曹國舅一撇嘴,「你這粗人倒也說了句好話。說到底,還是唐子浩的人值得一交。否則,一成份子就想我堂堂國舅與之賣命,想也別想!」

眾人哈哈一笑,這一篇就算翻過。

不過,唐奕的一翻肺腑之言卻是印在了每個人的心裡。

大宋瘋王他也是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更有不堪承受之重。

……

……

夜色漸濃,眾人酒足飯飽,盡興而歸。

回到院中,福康吊在最後,待巧哥與君欣卓先進了竹樓,這才轉身迎向唐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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