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響·無光之海 第五百五十八章 起航之日

六日之後,工坊之外的懸崖上。

工坊再度膨脹至原本的兩倍,那些長達三米的銅釘深深地鉚進了岩石之中,拖曳著縱橫交錯的鋼纜,交織成一張網,將鼓脹起來的黑氈束縛在其中。

自上而下俯瞰,就像是陷入羅網中的怪物。

那厚重的氈布像是巨人的胸腔,隨著遠方的浪潮而鼓脹收縮,它在呼吸,從黑暗的深處迸發出低沉的迴音,傳向四面八方。

不斷地有轟鳴聲從其中響起。

「一號固定拴,切斷!」

轟!

「二號固定栓,切斷!」

轟!

……

在接連不斷的固定栓被炸掉之後,緊接著就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鋼鐵摩擦聲,無數鋼鐵彷彿在巨人的手中彼此碰撞,演奏出了令人發狂的巨響噪音。

那鋼纜之下的灰黑氈布像是變成了怪物的子宮,正在艱難地分娩著恐怖的胚胎,在鍊金術師的「接生」之下,那即將誕生的東西縱聲嘶鳴,迸發出掀起滾滾海嘯的嘶鳴。

在懸崖上,伊戈爾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任由雨點落在自己的臉上,眼瞳赤紅,遍布血絲。

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洗澡了,他渾身散發出一陣古怪的惡臭,頭髮蓬亂,結成了一縷一縷的樣子,凝結在上面的油脂隔絕了雨水,沒有被雨水撫平,甚至還要翹起來了。

他不再像是曾經體面人了,而是褪去了外衣,重新變回了海盜的樣子。喝著信理部的藏酒,低頭看著下面的工坊,熬紅的眼睛就變得兇狠如狼。

在他身後,葉清玄的身影無聲浮現。

「收尾工作已經完成了。」

他看著伊戈爾的樣子:「現在是最後的檢驗階段,等一會它就要下水了,你真得不去看看?」

「我……」

伊戈爾嘴唇開闔,嘟噥了幾聲,舌頭從上火起泡的嘴角伸出來,舔了舔咸冷的雨水。胸臆間焦躁的氣息從口鼻中噴出來了,變成了彌散的霧。

「前些日子一直很期待,很興奮,睡不著……」他伸手,撓著板結起來的頭髮,聲音沙啞:「可現在就要見到它了,忽然有點害怕。就像是孩子要出生了一樣。您將這個孩子交給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去駕駛它。」

葉清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應該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我不想因為睡眠不足的原因,導致我的船剛剛下水就觸礁沉默。」

伊戈爾搖頭:「只有呆在這裡,才能讓我平靜下來。」

他的眼瞳抬起,凝視著遠處的死寂的漆黑海面。

「現在我好許多了,閣下。」

他自嘲地笑了笑:「您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葉清玄點頭,卻沒有離開,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木盒。

「抽煙嗎?」

那是他在聖城時買的煙捲。

葉清玄平時不怎麼抽煙,這一盒做工精緻的上等煙捲還是半滿,但隔了這麼久,受了潮,味道恐怕不會好到哪裡去。

「謝謝。」

伊戈爾接過,嫻熟從靴子里拔出一根細鐵棒,在鑰匙扣上用力地擦了一下,火花從鑰匙扣的稜角上跳起來,將特質的引火棒點燃。

五指並起,護著那一縷微弱地火焰湊至唇邊,煙捲就被點燃了。

看著他行雲流水的動作,葉清玄的眉毛挑起:

「那是什麼?」

「這個?」

伊戈爾揮滅了短棒上的火焰,向著葉清玄晃了晃,給他看上面經年累月摩擦重疊的劃痕:「鍊金術師製作的引火棒,我以前船長的遺物。在『凈火源』被發明出來之前,在海盜之間很流行,但現在早就被淘汰了。您大概沒有見過。」

「確實。」

「這玩意其實不太好用,有的時候很容易釀成火災,尤其是在海盜的破船上,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設備,如果失火的話,整個船都會有危險。」

伊戈爾嘿嘿地一笑:「在那個時候,船上有資格攜帶火種的人只有船長,除了晚飯之外,水手們只能吃冷的。誰敢玩火,就會被吊在軌桿上曬死。那個時候,每天晚餐之前,大家都會聚集在船頭。廚師捧著木柴等著,船長抽著自己的爛捲煙,蹬著剛剛擦好、發光發亮的靴子走過來,從靴筒里拔出它來,往刀子上一划拉……火就被點燃了,像神跡一樣!那可是他每天最神氣的時候。我那時站在最角落裡,看著船長的樣子,真是羨慕的發瘋,私底下不知道悄悄地模仿了多少次,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夠開一艘大船,帶著我的水手站在甲板上,穿著新靴子和新衣服,享受他們敬畏的眼神……」

葉清玄看著他指尖那一根布滿劃痕的鐵棒:「後來你的船長將它給了你?」

「不。」

伊戈爾咧嘴大笑:「我偷的。」

「……」

「那個時候船長發現它不見了的時候可氣壞啦,找不到小偷,他就把每個人都吊起來,抽了三十鞭,包括我。」

他拉開領口,給葉清玄看肩膀上殘留的傷疤:「後來船長懷疑是大副,就砍了大副的手,當天晚上的時候,大副帶著水手衝進船長室里,等他出來的時候,我就換了一個新船長了。不過他的鐵鉤子還沒做好,就被另一伙人幹掉了……海盜總是這樣,大家不喜歡將講什麼相親相愛的笑話,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從搶過來,搶不到手就偷,失手了就被弔死在桅杆上。我從小就習慣了這一套,直到十幾歲,我都不知道『錢』究竟有什麼用——你看,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葉清玄聳肩,「海盜的教育方法果然與眾不同。」

「我沒得選。」

伊戈爾聳肩:「說實話,我也很想像個貴族少爺一樣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彈小曲兒,可惜,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丟進木桶里,給海盜撈起來。從海上長大,被一群罪犯和基佬撫養,喝的奶都是船長的羊擠出來的,學得第一句話就是罵人……我那個時候很瘦,而且矮,駝著背,大小眼……十二歲之前,我沒有名字,別人都叫我畸形兒。不過這很正常,你不能指望從海盜窩裡獲得什麼愛,對不對?」

「恩。」

伊戈爾便笑了,吧嗒著被雨水淋濕的煙捲,眯起眼睛,看著遠處死寂的海面。

「唯一愛我的,只有它。」

葉清玄沉默。

「是海讓我活下來的,閣下。」

伊戈爾掐滅了煙捲:「離開它,我就什麼都不是。它給了我容身之處,讓我得以創造一些微不足道的價值。說實話,這種感覺非常討厭,就像自己是一個被婊子賣身養大的孩子,連離家出走的勇氣都沒有。但時間長了,就會習慣。——不管它骯髒不骯髒,醜陋不醜陋,你總得愛它。」

葉清玄沉默許久,低聲嘆息:「我得說,我現在有點適應你奇葩的比喻方式了,船長。」

「沒辦法,畢竟沒什麼文化。」

伊戈爾將空空蕩蕩的瓶子也丟到了下面去,凝望著死寂的海面,回頭問:「它真的是活的么,閣下?所有人都跟我說它活了。」

「這要看你怎麼看待『活著』這個概念。對於尋常人來說,心臟還在跳動,大腦還在工作,就可以稱之為活著。人類還活著,那麼他的軀體就是活著的,四肢百骸,毛髮指甲也都擁有生命——哪怕人類的軀體本質上和其他物質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尋常人之外呢?」

葉清玄沉吟片刻之後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樂師和常人不同,你可以視作樂師多了一個名為『以太』的器官——同時,樂師的生命,也會表現在此處。對於歪曲級樂師來說,周身百尺、樂理所及之處就是軀體的延伸,對於天災來說,『自我』的延伸和輻射只會更加誇張。至少人類從來沒有能夠推算出天災的極限體積。對利維坦而言,海洋就是它的疆域,一切海水都是它的軀體,它是海洋的統治者,這是寫入大源中的樂理。現在它還沒有完全活過來,你所看到的這一片海洋只不過是它的夢囈而已。」

「所以,它是真的活著的么?」

伊戈爾便明白了,回頭,凝視著遠處的漆黑死寂的海面,搖頭:「但看到它活著的樣子,就令我很難過,太荒涼了。明明活過來了,卻像是死了一樣。」

「說了半天孩子話啊。」

葉清玄輕聲嘆息,將煙盒塞進他的口袋裡,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經過了講『愛』的年紀啦,伊戈爾,假使有觀眾的話,肯定也不會喜歡。所以,別再想這些東西了。抽完這些煙,給我乖乖地去洗個澡,然後像個男人一樣,去看看自己的船。」

「假使你真的愛它的話……」

葉清玄停頓了一下,看著伊戈爾的眼睛,告訴他:

「——那就殺了它,讓它再活過來吧。」

……

……

海岸上,冰冷的雨水中,披著黑色雨披的年輕人跑上前來。

他的嘴唇在冷夜中凍的發白,眼鏡的鏡片上全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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