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海潮聲從遠處傳來。
小鎮上已經一片寂靜,像是睡著了,萬籟俱寂,星辰和月亮高懸在天空之上。
黑暗裡,只有在小鎮外的海岸線上還亮著燈塔的光芒。
自從小鎮建立以來,它就一直聳立在海岸線上。教團用失落的技術建造了它,為經過這一片礁石區的船隻指明方向。
百年以來,在燈塔的頂端,火光燃燒不息。
那種火焰靠著以太的力量而燃燒,釋放出刺目的亮光。
數百扇鏡面安放在複雜的鏡架,組成密集的矩陣,將火光籠罩在其中。
那些光芒經過了精心設計的折射角度之後,形成複雜軌跡,被增幅數十倍後,投向了四面八方。
這種自行汲取以太的機構幾乎是半永久的,不需要任何人工管理。只要每隔一個月,有精通機械的專員對它進行一次系統的維護就可以排除掉一切故障。
只是今天來到這裡的並不是穿著黑衣的神父,而是兩個少年……還有一條狗。
……
那一隻沾滿臟泥金毛大狗看起來真是既丑又丑而且丑,自從上來之後就躺在地上,對一切都表示興緻缺缺,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
有一隻蚊子飛到它的鼻子上,它就打了個噴嚏。打噴嚏時,嘴皮子都翻起來了,像是咧嘴大笑,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狗牙。
在它的旁邊,金髮的少年背靠著牆坐在地上,正在專註地撕扯著手中的雞肉。雞肉被不緊不慢地撕扯成一條一條,然後被塞進口中,仔細的咀嚼。
他吃的又慢又認真,但卻讓人覺得他其實根本不餓,他只是想要消磨時間。
看起來外表俊朗,笑的時候卻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壞坯子,因為那一雙碧綠的眼睛在看人時總像是野獸一樣,在尋找下口的地方。
在他的身旁,半個酒瓶已經空了,全部被他喝掉。
「葉子,你已經知道了吧?」
在沉默了,他低聲說:「去聖城進修的那個名額被托馬斯家的老三拿到了。」
「我知道。」
在矩陣的光芒里,傳來一個淡然的聲音。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我知道。」
耀眼的光芒里伸出一隻手,手的食指上還帶著一個像是鐵絲盤繞成的戒指,分外引人注目。而那個聲音卻依舊淡然,聽不出感情波動:
「維托,給我八號扳手。」
「你真的在聽我說話嗎?葉子。」
維托眼睛像是被餘光刺痛了,瞳孔收縮:「為了去聖城進修的機會,你等了那麼多年,付出了那麼多。現在,你打算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到那個只會掀女僕裙子的廢物手裡?」
金毛大狗被吵醒了,抬起頭來,汪地叫了一聲,似乎連它都看不下去了。
「我說,八號扳手給我。」
矩陣之中的那一隻手只是晃了一下,提醒維托不要讓他等太久。
維托從工具箱拿起扳手,放在那隻手上。那隻手想要收回去,可它的手腕卻被維托拽住了,無法抽出。
那隻手停頓在了空中。
維托凝視著鏡架矩陣中的刺目光芒,像是要看清那個少年的神情。他已經有些喝醉了,所以眼神憤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這個默不作聲的朋友。
「白天的時候,你聽到了吧?」他輕聲問:「他說你是個東方雜種。」
「我聽到了。」
「他說流浪兒應該回妓院里去找媽媽。」
「我聽到了。」
「所以呢?你還要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嗎?」
維托握緊扳手的手掌上,崩起了一條青筋。
他直視著鏡子的矩陣,看到了矩陣中那些模糊的倒影,可那些倒影像是石化了一樣,默不作聲,沉默,只是沉默。
「葉清玄,如果有人侮辱了我的父母,我發誓,會有一整個地獄的毒蛇灌進他的房間里。如果有人侮辱了我的朋友,那麼也一樣。」
維托冷聲說:「我知道,你不想給神父添麻煩。但有的時候,如果你後退了,就會被人當做軟弱。軟弱,就會被人侮辱!就像是今天這樣……你為這個鎮子做了這麼多,結果呢?他們不在乎!這麼多年,你的付出沒有被那些人感激,而是被他們當做理所當然!哪怕你再修十年的燈塔,再抄幾萬份布告,再退讓多少步都一樣。」
「我沒有指望過任何人感激我。」
「也不會有任何人感激你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他們看來,讓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浪乞丐留在這一片高貴的土地上就是最大的恩賜了!」
「夠了,維托。」
矩陣里,少年的聲音傳來。光芒太過刺目,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還不夠!你還記得托馬斯說了什麼嗎?」
維托的眼神凌厲,像是藏著刀子一樣:「他說這個名額是他應得的!它永遠不可能落到一個東方雜種頭上!因為這個雜種在我們手裡偷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自從五年前你來到這裡,他就把你當做了眼中釘。你饒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他是怎麼對你的?你真的甘心嗎?」
矩陣中一陣沉默。
許久,矩陣打開了,落地的長鏡被推開。
有少年從光芒中走出。
……
隨著矩陣的合併,刺目光芒消散,顯露出少年的身影。
他的臉上帶著厚實的墨鏡,那是在矩陣中工作必須的裝備,否則時間長了,那種熾熱的光芒會晃瞎人的眼睛。
可最引人注目的並不是墨鏡,而是他的頭髮。
純白色的,宛如流動的水銀一樣,那一頭修長的白髮在光芒的映照里,像是要融入其中去了。
那種東方人特有的銀白髮,就是他最大的特徵,也是他最大的原罪……這是身為雜種的證明。任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混血兒,一個不論在東方和西方,都不會被人看做是同族的異類。
這樣的身份,比乞丐更加的遭人白眼。
自從他來到這裡之後,針對他的非議和攻擊就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在神父收養他,任命他成為教堂藏書室的抄寫員之後,原本在教堂學習抄寫的托馬斯看向他的眼神就更加惡毒。
為了趕走他,托馬斯甚至將聖典藏在他的房間里,誣告他偷盜藏書。
如果不是葉清玄將聖典當場背誦默寫了一遍,證明自己根本不需要偷的話,他早就被趕出小鎮,再沒有容身之處。
「維托,別激我。你知道,那一套沒用。」
葉清玄並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爭辯什麼。他只是拿起扳手,又返回了矩陣中去了,只有聲音從裡面傳來。
「難聽的話誰都會講,可嘴上的便宜沒什麼好占的。就算是我罵贏了又怎麼樣呢?托馬斯家砸了錢,那個名額不會給我了。所以,不如省點力氣。」
維托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你所謂的省力氣,就是半夜跑過來維修燈塔,為小鎮繼續做奉獻么?」
「至少能夠賺點錢。如果我不來,就要神父親自跑一趟,我不想給他添麻煩。他為了幫我爭取那個名額,已經出了很多力了。」
「他才不想讓你去聖城呢!」
維托冷冷地說:「他想要把你培養成一個小神棍!去接他的班,讓你一輩子和這些冷冰冰的鐵疙瘩作伴!直到你老死在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鎮里。陪著你的,只有這一大堆破銅爛鐵。」
「其實,我覺得和機器打交道又沒什麼不好。」
矩陣里,葉清玄輕聲說:「至少它們不會撒謊,也不會看不起你……有的時候我喜歡它們,勝過喜歡人。只要你了解它們,它們就不會背叛你。」
維托不說話了,他收回視線,沉默地撕扯著手中的雞肉,一絲一縷地吞入口中,用犬齒將它們咀嚼成泥。
憤怒的野獸在進食。
「這事兒不會這麼算了的。」
他輕聲呢喃,不像是說給葉青玄,卻像是自言自語。
……
……
這一次的例行維護,似乎意外的漫長。
寂靜里,只有鏡架矩陣中的瑣碎聲音,在工具調試下,矩陣在向著新的結構變化。
在少年嫻熟地操作中,這一套龐大的機械結構輕易運轉起來了。
數百個鏡架沿著銅軌變換位置,調整出全新的角度,像是蓮花的葉子張開,又在旋轉中合攏。複雜的光芒軌跡在其中跳躍著,飛上天空。
直到最後,維護已經進行到了尾聲,葉清玄走出矩陣,最後檢查了一遍,點頭。
「維托,螺絲刀給我,這個鏡架偏了一分。」
「偏一分就偏一分,你在這種沒用的地方認真有什麼用?」
維托把壓在草稿紙上的螺絲刀丟給他,「他們還是看不起你,只會笑你死腦筋,然後躺在你的成果上,繼續享受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