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天子 第八章 崢嶸(八)

有道是,話糙理不糙。

幾個軍漢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麼政治權謀。卻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如果連樞密使和宰相,都說殺就殺,事先連一點虛假的彈劾、貶謫、判罪過程都不走。這滿朝文武,還有誰人皇帝殺不得?正在替朝廷賣命的人,誰又能保證史弘肇的下場,有朝一日不落在自己頭上?

的確,史弘肇跋扈,蠻橫,戀權,與楊邠、郭威等人聯手把持朝政。可若不是他們幾個竭盡全力撲滅了叛軍,劉承佑早就成了李守貞的階下囚。如果他們幾個真的想謀反,劉承佑更是早就不知道被殺了多少回。立下了匡扶社稷之功,卻全家被戮,如今郭威起兵向朝廷討要公道,誰敢再效仿當年的史弘肇等人,去硬撼叛軍鋒櫻?

打勝了,最後死在金鑾殿上,全家都跟著做糊塗鬼。打輸了,免不了死在戰場上,妻兒老小也未必有人照顧。既然如此,大夥有何必去冒那個險?

既然跟著這樣的皇帝,早晚都落不到好下場,大夥又何必為他效忠?隨便換一個新皇帝上來,也許未必能比劉承佑幹得好許多,但至少不會比他更壞!

「這,這,多謝幾位軍爺提點!」剎那間,小吏王光心中的輕慢一掃而空,雙手抱拳,朝著說話的軍漢鄭重行禮。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發現,原來世間不只是自己一個人聰明。自己能看到的,其實絕大多數人都能看得到。只是,每個人的際遇不同,所受到的羈絆也不一樣罷了。

「你這人,好好說著話,怎麼又做開揖了?」先前說話最多的軍漢對王光一驚一乍的態度大為不解,側了側身子,笑著擺手,「別瞎客氣了,咱們路上無聊,才跟你亂說一通解悶兒。真的若說提點,你投了鄭子明,將來肯定會跟著他飛黃騰達,誰提點誰還不一定呢!」

「就是,這位大人,將來發達了,一定別忘了照顧我等一二!」

「苟,苟夠什麼來,反正你們讀書人陞官升得快,屆時別忘了我們就……」

其餘幾個軍漢,也半開玩笑半當真般說道。

軍中廝殺漢的想法相對簡單,誰能打能殺,大傢伙兒就佩服誰。鄭子明冬末春初的時候,憑著幾千鄉勇,硬是拖住了一小半兒南下的幽州軍,善戰之名早就傳遍了黃河南北。所以大傢伙兒都佩服他,拿他當作英雄好漢。王光是鄭子明的故交,理所當然就會被大夥高看一眼。

「勿相忘,勿相忘!」認識到自己並不比別人聰明多少,王光也徹底放下了京官的架子,真心實意跟大夥攀談起來。憑藉官場上翻滾多年曆練出來的本事,很快就跟眾人打成了一片。一邊走,一邊天南海北的閑聊,不知不覺間,聯軍的大營已經近在咫尺。

「嘶——」饒是心中有所準備,他依舊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剎那之間,兩腿發軟,心臟如同擂鼓般跳個不停。

帳篷,綿延不斷的帳篷!背靠著青灰色的城牆,從東側的一座青山,一直到西側的另外一座青山。

臨時砍伐樹木打造的營牆,像魔鬼的牙齒般,橫亘在天地之間。每隔著一段營牆,便有一桿高聳的大旗,猩紅色的旗面,在陽光下舒展,跳動,宛若一團團憤怒的火焰。

透過營牆的縫隙,可看到各種各樣的殺人利器。需要用馬車才能拉動的床弩『』兩個人就能推著走的雙擎弩,頭上包裹著銅皮的攻城錘,四下裡布滿射擊孔的樓車。還有許多王光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神兵,一排排擺放於營牆與帳篷之間空地上,寒光閃爍。只要有人操作起來,頃刻間就能令對手血流成河。

「這裡是郭令公的本營,正對著整個行營的大門!」一點也不為王光的表現而感到奇怪,帶隊的高姓將領笑了笑,大聲介紹,「鄭子明的營地在最東面,但是按規矩,咱們得從正面進去。你跟著我走,別亂看亂摸。否則,無論你來找誰,軍法都饒你不過!」

「是,是!」王光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連忙將眼睛從攻城利器上挪開。垂下頭,用眼角餘光盯著高姓將領的戰馬尾巴,亦步亦趨。

營地大門口,很快就有人領著兵馬迎上前來,核實大傢伙兒的身份。高姓將領先跟此人對過了口令,然後用最簡短的語言,將王光的來歷和目的做了通報。緊跟著,又在一張桑皮紙上,將後者記錄下來的文字檢查了一遍,鄭重簽字畫押。最後,才終於結束了繁瑣的入營手續,帶著王光等人繼續從營內特意留出來的通道上向東而行。

沿途中,每走過一段長短不等的距離,就有另外一種相對矮小的柵欄,將營地隔離成段。每一段營地里所駐紮兵馬,來歷都各不相同。有的營地管理相對鬆散,可以看到軍漢們扛著兵器,在帳篷之間穿來穿去;有的營地管理十分嚴格,除了巡邏隊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人。還有的營地內,應該正在進行操練,帳篷間的空地上,人頭攢動,將佐們的口令聲此起彼伏。但更多的營地,則徹底空著,只有一桿大纛,聳立於營地前的木牆上,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風吹得一刻都不得安寧。

「弟兄們都拉出去操練了,營地內太狹窄,根本施展不開!」不想被王光以為自家在虛張聲勢,高姓將領從馬背上回過頭,主動解釋。「這會兒,鄭防禦使估計也未必在他的軍營里。不過,范長史應該在,你是否真的跟鄭子明有交情,一問便知。」

「真,如假包換的真!」王光聞聽,趕緊紅著臉大聲回應。「范長史以前也在汴梁做官,王某跟他多有往來。他,他以前去怡紅院聽曲子……」

話說到一半兒,他猛然意識到如今的范正,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官場上鬱郁不得志,終日依翠偎紅,放浪形骸的老不修範文長了。已經到了嘴邊上的話,頓時又硬吞了回去。「反正,反正我們交情很深便是。不信您可以親自跟范長史核實。」

高姓將領,才沒心思去追究這些文人之間的風流韻事,笑了笑,繼續策馬在一座座分營之間穿行。不停地有將領主動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停地跟這些人寒暄。看到被夾在騎兵隊列之間的王光,將領們難免心中感覺好奇,總會隨口問上幾句。每當這時,高姓將領就不得不將坐騎停下來,重複自己在碼頭上捉到王光的情景,以及王光自己所彙報的,來軍營的目的。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直到將小吏王光煩悶得都快死掉的時候,大夥眼前忽然一亮,有座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營地,出現在了通道的盡頭。

同樣是用樹木臨時趕製的營牆,此處卻剝去了樹皮。每一跟木樁都用鋸子鋸成了同樣高矮,彼此之間的縫隙,也大體固定。同樣是厚布做的帳篷,這裡卻橫豎成排,前後左右間隔基本一致,就像一排排正在接受校閱的士兵。同樣的營內通道,一路走來都是用腳踩出,泥濘不堪。而最後這一段兒,卻是表面鋪了石子,兩側灑了白粉,像汴梁城內的街道一樣乾淨筆直。

「這鄭子明,把個營盤扎得像新房一樣,還讓不讓別人過日子了?」高姓將領帶住坐騎,搖著頭自言自語。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嫉妒還是佩服。

「到了?果然與眾不同!」王光卻瞬間就覺得有了面子,挺直了腰桿,明知故問。

「到了,你等著,他們營地內規矩大,無論誰通過,都得跟當值的將佐打招呼!」高姓將領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吩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光笑呵呵地點頭,帶著幾分得意耐心等候。沒多久,便看到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從營地內大步流星朝著眾人走了過來。

「李將軍,李將軍,是我,我是王光。您還記得我么?我來投奔鄭,我對朝廷絕望,特地前來投奔你家大人了!」不待高姓將領出面表面來意,王光自己就跳著腳,揮動著胳膊,跟對方打起了招呼。

「你是……」正準備跟高姓將領寒暄的李順兒愣了愣,猶豫著道:「你是欽差?」

「是我,是我,李將軍您果然記得卑職。卑職此番,此番可不是來傳旨的。是專門來找你家大人討個差事做!」王光臉皮微燙,卻依舊熱情地補充。

「我記得你了,替我家大人出主意向朝廷行賄的那個!」李順終於有了印象,大笑著沖王光揮手,「請您老稍等,軍營中規矩大,我得先按規矩來!」

說罷,認認真真地又重新向高姓將軍見禮,問候,寒暄。待把所有該走的手續走完了,才將王光接了過去,笑著說道:「我先前還想呢,這回大夥若是能打進汴梁城中,會不會見到你?沒料到你自己跑來了!怎麼,王大人也被劉承佑那廝給寒了心,不再替他賣命了?」

「不幹了,不幹了!」知道李順兒讀書少,王光故意裝作非常粗魯的模樣,笑著擺手,「傻子才繼續留在汴梁等死。鄭大人在么,我有要事需當面稟告!」

「你來得不巧,我家將軍出去跟柴,跟郭將軍、趙將軍練武了。就在旁邊的山後的一處空地上,我可以帶著你去找他!」自家主公剛一起兵,就有汴梁的官員主動前來投效,李順覺得非常有面子,擺擺手,大笑著回應。

「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