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天子 第四章 虎狼(八)

「啪!」「啪!」兩頁紙與地面接觸的聲音,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重。卻宛若兩聲驚雷,將郭威和鄭仁誨二人同時驚醒。

「算了,該來的,擋也擋不住,不如隨他去!」郭威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揮手,「來人,召衙內親軍都指揮使。」

「是!」門外有人答應一聲,快步離去。郭威又笑了笑,將面孔轉向鄭仁誨,「讓大兄操心了。既然符家點名道姓要把女兒嫁給君貴,就交給君貴自己處理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咱們這些當長輩的,總不能事事都替他做主!」

短短不過半炷香時間,他好像又老了四五歲。鄭仁誨看得好生心痛,斟酌了一下,小聲道:「君貴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應該分得清楚輕重。」

「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今天無論他如何選擇,老夫都會支持!」郭威再笑,站起身,輕輕活動胳膊和脊背,好像剛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你是說即便他選擇跟符家聯姻……」鄭仁誨被郭威突然間的態度轉變,弄得滿頭霧水。也跟著站了起來,滿臉緊張地追問。

如果郭榮選擇迎娶符贏,就說明了他早已有了野心,不甘於在把自己利益,放置於郭家的整體利益之下。這種時候,作為一名合格的諸侯,郭威需要乾的事情,絕不該是聽之任之。而是迅速剝奪分配給郭榮的所有權力,然後將其嚴加看管,甚至悄悄處死。否則,以郭榮的本事,不難成為下一個李世民,或者李嗣源。(注1)

然而,沒等鄭仁誨將自己的擔心說出來,郭威已經笑著擺手打斷,「如果他選擇迎娶符氏,老夫就向朝廷推薦他,出任安國節度使,出鎮邢州。反正老夫先前就有過打算,在青哥長大之後,讓君貴自立門戶。現在放他走,不過是提前了幾年而已。不會令自家傷筋動骨!」

「這……」鄭仁誨愣了愣,無言以對。

郭威所說的,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雖然短時間內,會令郭家的實力受到一些損害,長遠角度,卻等同於徹底消除了義子和親生兒子爭奪繼承權的隱患。哪怕郭威將來沒等兩個親生兒子成年,便已經撒手塵寰。萬一郭家受到外部力量的攻擊,念在郭威當初的提攜扶持之恩的份上,郭榮有絕對義務向郭家提供支持。否則,必將會受到天下豪傑的鄙夷。

只有站在郭威身邊的人,才知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何等的艱難。親手培養出來的將帥之才,沒等從其身上收穫足夠的回報,便要讓其自立門戶。親手打造的寶刀,沒等用它來殺敵,就要徹底脫離掌控。從此,父子變成了同僚,心腹變成了盟友。如果哪天彼此之間的利益發生成衝突,曾經做人父親的,還需要平心靜氣地跟曾經的兒子討價還價,甚至主動做出讓步……

「他是我郭威的義子,我郭威親手培養起來的千里駒。哪怕他將來實力和地位躍居青哥和意哥兩人之上,依然改變不了,他出身於我郭家的事實!」好像在解釋給鄭仁誨聽,又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郭威用手扶住桌案,低聲說道。

「這些年,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情,咱們已經見得太多了。」不待鄭仁誨接茬,笑了笑,他繼續低聲補充,「大兄!夠了,已經足夠了。咱們每次笑話別人,把好端端的家變成了虎穴狼窩,一家子互相撕咬。咱們自己,又何必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夠了,這些年,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流的血也夠多了。我郭家雀兒這輩子未必能做出什麼豐功偉業,至少可以做到,自己不變成虎狼,自己家裡不血流成河!」

「文仲雄才大略,當世無人能及!」鄭仁誨後退半步,站直身體,然後恭恭敬敬向郭威施禮。為了那句不做自己曾經笑話過的人,也為了那句「死的人已經夠多」。

從朱溫篡唐到現在,已經整個過去了四十三年。這些年來,無數英雄橫刀立馬,殺得大地上白骨累累,卻沒有一個英雄,像郭威這樣,對殺戮產生了倦意。更沒有一個英雄,在尚未老去之前,心甘情願地將新的英雄扶上馬背,而不是出手扼殺。

李克用做不到,朱溫做不到,劉知遠同樣做不到。這需要山一般巍峨的人品,海一般寬闊的胸懷,朱梁的開國皇帝沒有,後唐的兩代帝王沒有,劉漢的開國之君同樣不曾具備!

「大兄又何必誇我!」郭威的聲音,在書房中再度響起,隱隱帶著幾分慶幸,「我一見符老狼的信,就開始猜忌君貴,本身就已經落了下乘。若不是忽然想起了君貴她姑姑當年相待之情,也許真的就被秀峰給說動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好險,好險!」

「世間之難,莫過於克己!」鄭仁誨又拱了下手,帶著滿臉欽佩搖頭。

涉及到繼承人的選擇和下一代的安危,哪個做父親的,也做不到心中不起任何波瀾。但在波瀾的推動下拔刀大殺四方,是一回事;最終克制住了波瀾,恢複了心性清明,則是另外一回事。後者,無疑別前者更為可貴,更令人佩服。

「若是將來郭某心生悔意,還請大兄提醒我,切莫忘了今天!」郭威抬手抹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只要一息尚在,必不敢辱命!」鄭仁誨收起笑容,正色回應,彷彿接下了千斤重擔。

話音落下,老哥倆忽然相視而笑。一瞬間,心情都覺得無比輕鬆。

「那大兄你,可是得要多活幾年!」郭威忽然有了開玩笑的精神頭,看著鄭仁誨臉上的皺紋說道。

「放心,沒看到你將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挨個踩在腳下,鄭某捨不得去死!」鄭仁誨點點頭,大笑著承諾。

這才是郭威,他鄭仁誨輔佐了十數年,所熟悉的郭威。野心勃勃,卻不失善良。老謀深算,卻堅守做人底線。與他相比,什麼鷂子瘋豺,什麼白馬老狼,全都是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爾!

老哥倆談談說說,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眼看著夜幕將至,門外終於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緊跟著,郭威的義子,衙內親軍都指揮使,選鋒營指揮使郭榮,手裡持著一個插滿蠟燭的青銅燭台大步而入,「阿爺,您找我?孩兒剛剛出去清點倉庫,不在家中,所以才未能及時趕回來。失禮之處,還請阿爺勿怪!」

「不怪,不怪,你每天都忙的要死,為父看得到。怎麼可能故意挑你的理兒!」郭威的視野,被燭火照得一片光明。擺擺手,笑著起身去接義子手裡的燭台。

「小心,這幾支蠟燭剛剛點起來,芯子有些涼,容易爆出燭花!」郭榮將手向旁邊躲了躲,大聲提醒,「您老坐,讓我來。又不是什麼重東西。如果重,我就讓親兵幫忙了。」

說著話,將燭台找了個合適地方擺放端正。然後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朝著鄭仁誨鄭重施禮,「侄兒見過伯父。這麼晚了,伯父還在書房,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需要跟父親商量?侄兒剛才命人煮了紅豆粳米粥,馬上就會讓人端過來。伯父不妨先墊墊肚子,然後再繼續操勞!」

幾句話,尊敬卻不失去親近,客氣中透著關切,令鄭仁誨心中無法不升起一絲好感,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人老了,胃口弱,不急著吃東西。倒是君貴你,看上去比上次見面又瘦了些。年青人雖然體力足,飲食上,卻還是需要多注意些,切莫剋扣了自己。」

「小侄這不是瘦,是變得更加瓷實了!」郭榮裝模作樣的晃晃胳膊,示意自己身強體壯。「伯父請稍坐,侄兒先跟父親說上幾句,然後再聆聽伯父教誨。」

說罷,給了鄭仁誨一個客氣的微笑,再度又將面孔轉向了自家義父郭威,「阿爺,剛才親兵郭勝說您老找我?有要緊事情么?還是只想把我喊道身邊陪您手談幾局?咱爺倆可事先說好了,落子無悔!」

「就你那臭氣簍子,老夫還需要悔子?」郭威被逗得哈哈大笑,抬腿虛踢了一記,撇著嘴反問。

「孩兒可是得了您的真傳!」郭榮往旁邊一躲,拱手做禮敬狀。

在別人家中,恐怕只有親生父子之間,說話才能如此百無禁忌。書房內,立刻笑聲連連。鄭仁誨原本有些提著的心,迅速放了下去,看著郭氏父子,笑著插嘴:「好了,你們父子兩個,一對臭氣簍子,誰也不用說誰!老夫自己,對你們父子倆,好像從無敗績。不服氣,咱們就擺上一局,頂多只需要半個時辰,便可以讓你們父子倆丟盔卸甲!」

「大兄,小輩面前,多少給我留點顏面!」郭威佯怒,撇嘴,心中剛剛被勾起來的棋癮,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郭榮的圍棋水平,與其義父郭威不相仲伯。自然也沒興趣挨鄭仁誨這種大國手的收拾。笑了笑,低聲道:「伯父您還是留著精力教訓別人吧,小侄甘拜下風。小侄前幾天得了一幅古譜,據說是醉吟先生親筆所錄。等會走時,小侄兒命人給您老拿上,免得放在小侄這裡,令寶玉蒙塵!」

「醉吟先生?趕快派人取來,取來,老夫無法跟你客氣!」鄭仁誨聽得兩眼放光,立刻搓著手吩咐。

醉吟先生是晚唐著名詩人皮日休的號。此公棋藝,書法以及詩作,都堪稱一代大家。只可惜此人做事沒有遠慮,居然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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