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天子 第四章 虎狼(七)

親子尚幼,人望不著,假子卻羽翼漸成!這,對任何英雄豪傑來說幾乎都是一個無解之局。

遠的如三國時代的劉備與劉封,近的如李克用與李存孝。無論最初如何父慈子孝,最終,卻都是當父親的,對養子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唯一例外,恐怕只有石敬瑭與石重貴,父子之間算是善始善終。可石敬瑭屍骨未寒,石重貴就已經偽造詔書,在受命託孤的大臣馮道和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的支持下奪位,將石敬瑭的親生兒子石重睿一腳踢出了宮門。

如今,這個迷局,又悄無聲息地擺在了郭威面前。考驗著他的智慧,折磨著他的靈魂。

比起劉封和李存孝,郭榮的戰功也許並不顯赫,然而,他在整個家族中的份量,卻絲毫不比前兩人小。

郭威為官清廉,從不喝兵血,也不接受屬下任何孝敬。早年間拿到的俸祿,維持家庭開銷已經捉襟見肘,更甭說去廣結善緣,招賢納士。這時候,未及弱冠的郭榮便挺身而出,以柴大官人的化名,帶著商隊奔波江南塞北。不但為義父郭威開闢了豐厚的財源,還一手打造出了完全聽命於郭氏的細作組織,飛鷹司。

每逢郭威領軍出戰,未等與敵將交手,有關對方的各類情報,就已經在郭威分書案旁擺上了厚厚了一大摞。每當郭威需要往來應酬,或者賞賜有功之士,只要隨便打開家中的一座庫房,就能找到天南地北的各色奇珍,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字畫古玩,金珠美玉。

可以說,郭威有今天這般事業,義子郭榮在其背後功不可沒。遠遠超過了他手下任何一名戰將,或者任何一名幕僚。

此外,郭威手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選鋒營,也是郭榮親手打造。雖然這支部隊規模很小,並且成立時間也非常短。但其戰鬥力,卻已經是有目共睹。倘若要發生衝突,尋常部隊至少得出動五倍以上,才能與其一爭短長。換成郭威麾下的裝備最精良的衙內親兵,至少也得出動兩倍以上規模,才能避免被其打得落花流水。

是以,自認為忠肝義膽的王峻,早就對郭榮生出了戒心。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想方設法遏制郭榮繼續成長。而郭威手下的一些年青新銳,則對大公子郭榮的人品和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心甘情願替他謀劃奔走。

郭威本人,絕非刻薄寡恩之輩。明知道王峻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如果放任郭榮的威望和實力繼續壯大,早晚有一天,自己將要在親生兒子和義子之間做出取捨。但是,每當看到郭榮那遠比實際年齡蒼老的面孔,他又頓時想起了義子多年來的無私付出,以及亡妻柴氏與自己之間的伉儷之情,頓時,心中所有的「遠慮」,就盡數拋在了腦後。

內心深處,郭威甚至刻意在逃避,刻意避免去想,將來自己選擇繼承人的問題。長子青哥還小,遠不到出來歷練,檢視可否支撐門戶的時候。而他自己,年齡還不到半百,這輩子既不好酒又不好色,應該至少還能掌管家業二十年。

到那時,青哥和意哥兩個,到底成不成器,就已經能做出定論。如果兄弟二人當中,有任何一個本事與郭榮郭君貴差不多,自己當然就可以將君貴打發出去自立門戶。如果兄弟倆都不成材,那樣的話,與其等著郭家被別人一口吞下,還不如就交給君貴。至少他會念在自己這個養父待他如己出的份上,讓青哥和意哥兩個兄弟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地走完各自的一生。

但是,郭威這番想法,卻有些過於一相情願。首先,以王峻為首的若干老兄弟,就對他的「優柔寡斷」嗤之以鼻。在這些人眼裡,郭威既然走到了這步,他的基業便早已不屬於他本人,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們,也個個有份兒。老兄弟們可以替他郭威流血,對他郭威的嫡親子孫宣誓效忠,卻無法忍受自己向一個外姓,一個跟郭威沒有任何血脈相連的外姓屈膝。

其次,那些站在明處和暗處的政敵們,也巴不得郭威在處理繼承人問題上出笑話。帝王家沒有親情,諸侯家也是一樣。一旦郭家內部血流成河,他們就可以趁機打上門來,一舉解決這個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即便郭家內部不流血,郭威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局面,無論要郭榮被殺或者被放逐,都等同於砍掉了郭威的一條胳膊。從此,他們做事也會少了許多忌憚。

所以,老狼符彥卿發現自家女兒對郭榮心生愛意,立刻果斷地順水推舟。

如果郭威答應了這份親事,郭榮的背後,就多出了符家這個泰山般的依靠,將來對郭威的兩個親生兒子威脅瞬間又增加了一倍。

如果郭威拒絕,則證明他與郭榮父子兩個之間,裂痕已生。這種裂痕不用太寬,只要有頭髮絲般粗細,就必將成長為潰堤之壑,根本無法以人力彌補!

無法彌補,也必須彌補!作為郭威的義兄和心腹,鄭仁誨理解此時郭威的難處,也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的痛楚。趁著王峻和魏仁浦兩個忙著通讀書信的時候,斟酌片刻,低聲說道:「三娘和四娘已經都許了人家,唯一未許人五娘尚在襁褓。若是說於符家,倒葉門當戶對。至於君貴,符家長女剛剛喪夫,現在就談婚嫁,恐怕不太妥當。」

這個理由,倒是非常說得過去。頓時,正在看信的王峻就拍了下書案,叫著鄭仁誨、郭榮和郭威三人的表字大聲附和,「日新兄所言甚是,符家不在乎顏面,把穿著熱孝的女兒朝外邊推,郭家卻不能不在乎!況且我看那符氏女,方額廣頤,鳳頸龍睛,真的入了家門,恐怕也不會是個甘於相夫教子的兒主。君貴的後宅,從此必多是非。所以,為了晚輩打算,文仲你還是直接回絕了這份親事為妙。」

難得他沒有直接針對郭榮,雖然把原本評價女帝武曌長相的八個字,不著痕迹地扣到了符贏頭上。鄭仁誨聽了,眉毛立刻向上跳了幾下,低頭不語。那魏仁浦聽在了耳朵里,心臟頓時又是一個哆嗦,趕緊放下符彥卿的書信,拱手向郭威行禮:「明公,屬下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郭威早就猜到魏仁浦不會由著王峻給郭榮挖坑兒,抬了下手,大聲吩咐。

大頭兵出身的他,書卻沒少讀。特別是當年迎娶了柴媯之後,為了不讓那些嘲諷妻子有眼無珠的人得意,他幾乎拿出了考進士的態度,痛下苦功。非但兵書戰策倒背如流,市面上常見的各類經典,以及不常見的私人秘藏,只要有機會接觸,也都如饑似渴地讀了個遍。所以,毫無輕而易舉,就從「方額廣頤,鳳頸龍睛」八個字上,聯繫到了武則天。隨即,又洞徹了王峻的陰險用心。

對於王峻的陰險,郭威可以容忍,卻不會欣賞,更不會因為其出發點是為了替郭家消除隱患,而心生感激。相反,他必須做出一點表示,讓王峻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過分。郭家內部的事情,自己這個家主能處理好,不需要外邊的人沒完沒了地指手畫腳。

而魏仁浦也不負他的期望,這次立刻把握住了機會,朗聲回應:「謝明公!屬下以為,王宣徽所言,雖然貌似有道理,卻未免不盡人情。為人父母者,有幾個忍心耽擱子女一生?符李兩家當年聯姻,原本就是迫於形勢。如今李守貞全家被誅,符氏女能平安歸來,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為人父者,豈能再圖什麼虛名,逼著女兒為李家守孝,自己惹禍上身?更何況,符氏如今坐擁數州膏腴之地,麾下帶甲數萬。明公即便不贊成這份親事,也該換個委婉說辭,好言謝絕。豈能為了區區虛名,就直批其頰,為自己平白樹一強敵?!此乃魯莽愚頑……」(注1)

「無知小輩,休養逞口舌之利!」沒等他把話說完,剛剛被朝廷封為宣徽院北使的王峻已經火燒頂門。猛地轉過頭,手按劍柄,怒目而視,「什麼叫貌似有道理,卻不盡人情!丈夫剛剛被殺,做妻子的不思為其殉節,卻急著改嫁,這算哪門子人情?!王某方才對文仲之言,乃是發自肺腑。文仲若是採納,自然會想一些別的借口,讓那符老狼不至於過於難堪。怎麼到了你嘴裡,就是故意替文仲樹敵?」

「魏某,魏某乃就事論事,並非針對宣徽!」魏仁浦性子弱,被王峻劈頭蓋臉一頓質問,立刻額頭上又見了汗。一邊小步朝後躲,一邊抹著臉上吐沫星子替自己辯解。

「就事論事?你也配?就你那鼠目寸光?」王峻恨不得將魏仁浦的心臟掏出來,讓郭威看清楚刻在上面的險惡,手握劍柄,步步緊逼。

「俊峰!別忘記你此刻身處何地!」鄭仁誨實在看不下去,再度大聲喝止。

這回,王峻卻不想再給他面子,扭過頭,一對兒掃把眉毛高高倒立:「日新,王某尊重你年長,你卻不能倚老賣老!有些事情,你自己心裡明白。你們這些人沒膽子說也就罷了,王某不在乎,王某願意跳出來做這個惡人。但是,如果你們為了落個好人緣,就故意誤導文仲……」

「夠了,俊峰!」郭威心中,對鄭仁誨極為尊敬。見王峻居然連後者也張口就罵,心中立刻怒火上涌,狠狠拍了下桌案,厲聲喝止。

「文仲!你……」王峻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又氣又恨。「你,你居然,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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