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永遇樂 第七章 仕途(六)

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發泄,所以郭威看見劉知遠的表現明顯失態,也不出言勸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帥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間有雲,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劉知遠縱然身為九五至尊,恐怕也難免俗。這輩子從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風浪都見識過,人世間的奢侈與繁華也都享受到了極致。但到頭來如果後繼無人的話,心裡終是有意難平。

文武雙全,睿智仁厚的劉承訓已經病入膏肓。二皇子劉承佑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個有道明君。已經接近花甲的年齡,想要再有第三個繼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夠如願。況且以李後家族的強勢,怎麼可能准許一個別姓女人生的兒子威脅到劉承佑的儲君之位?

想到這兒,郭威不禁暗暗慶幸起自己的境遇來。髮妻柴氏雖然去世得早,卻給自己留下了兩兒兩女,還有一個文武雙全的養子。長女郭楓已經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歡,丈夫寵愛。剩下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雖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兒兼養子柴榮的言傳身教下,都學得知書達禮,為人處事從容大方。更難得的是,這幾個孩子彼此之間互敬互愛,很少起什麼爭執。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絕不跟其他紈絝子弟廝混,更不會打著自己的旗號招搖過市……

正想得開心之際,耳畔忽然又傳來了劉知遠沙啞的聲音,「好,好,你剛才說得對。失去了鄴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現在死和將來死,已經沒太大差別。朕沒必要為了一個脫了毛的野雞,平白耗費弟兄們的性命。朕准了,朕准了你剛才的提議,命令弟兄們讓開鄴都北門,准許城內百姓出來樵採三日,不,三日太短,樵採五日。五天之後,朕再重新把鄴都圍困起來,問那杜重威到底是戰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肅立拱手。

「先別忙著去幹活!」劉知遠顯然非常高興,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姿勢,笑著喊道,「難得聽到個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樂和樂和。唉,沒當皇帝之前,總覺得當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憲。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個人做主。真的當了皇帝,才知道,這活真不是人乾的,想找個兄弟說說話,都幾乎沒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覺到劉知遠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順手從帥案旁抄起了一個錦墩,在側對著劉知遠的位置擺好,隨即乾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龍天子,末將等俗物,豈敢沒事兒前來相擾,萬一……」

「狗屁!」沒等郭威把話說完整,劉知遠大笑著打斷,「狗屁真龍,這話也就拿去騙一騙平頭百姓。你說說咱們倆,這輩子見過多少真龍被凡人割掉了腦袋?怎麼可能還相信這種荒誕……」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自覺壞了口彩。頓了頓,迅速將話頭岔向別處,「況且你也不是外人,總是能知道朕在想什麼。朕麾下這麼多文臣武將,你是唯一知道朕恨不得趙延壽馬上去死的,唯一知道用反間計割了他腦袋之人!」

「此計乃末將麾下謀士王峻所出!」郭威不願意貪他人之功為己有,觀察了一下劉知遠的臉色,笑著彙報,「具體執行的是……」

「蹲在屋子裡出主意誰都會,真正能把事情辦成了才是本領!」劉知遠有些興奮過度,根本沒有耐心把郭威的話聽完,就再次出言打斷。「況且對手遠在塞外,不豁出去足夠的本錢,不抱著必死之心,怎麼可能達成所願?你這回花了不少錢吧,回去找人從寬上報。朕不叫兵部與戶部審核,這筆錢,朕從內庫里給你補上!」

「多謝陛下!」郭威被說得心中發暖,拱了下手,繼續低聲補充,「錢倒不用陛下出了,花銷不算大,也並非末將……」

「誒,此言差矣!你為國做事,朕豈能叫你自己倒貼?」劉知遠立刻假裝虎了臉,第三次大聲打斷,「況且誰不知道你郭家雀兒是個清官兒?平素俸祿根本不夠花,還得讓大郎替你往來江南販賣茶葉!對了,大郎呢?朕也有好一陣沒見到他了,他從江南回來沒有,可有意出仕?」

「謝陛下恩典!大郎已經回來了,最近幾天應該就在汴梁!」聽劉知遠問起自家侄兒兼養子柴榮,郭威立刻放下正想說的話頭,滿臉自豪地回應,「末將讓他往來販賣茶葉,並非單純為了賺錢補貼家用。陛下您也知道,茶葉那東西,以吳越和荊楚最為便宜。而想賣出高價,就必須前往塞外才行。這一來一回,江南和塞外的道路就走全了。今後陛下若是準備一統九州,大郎剛好能在軍前替陛下做個開路先鋒!」

「你真是個有心的!」劉知遠聞聽,心中大為感動。點點頭,正色說道:「滿朝文武,這時候都想著怎麼能加官晉爵。就你一個,已經開始著手打探江南和塞外的路徑和地形了。唉!若是朕身邊再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又何愁九州不能一統!」

「末將一直記得,當年陛下對末將和常克功兩個所說的話。既然我等不幸生於亂世,受盡國破家亡之苦,就讓亂世在我等手中徹底終結!」郭威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回應。已經布滿風霜之色的面孔,此刻竟然因為激動而泛起了濃郁的殷紅。

「你,你居然現在還記得?」劉知遠先是愕然地瞪圓了眼睛,隨即,扶著帥案站起,嘴唇微微顫抖,「你,你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忘。朕,朕自己,自己都差點兒就想不起來了。朕,朕……」

當年他親眼目睹諸侯混戰,生靈塗炭。卻因為人微言輕,管不了任何事情。心情鬱郁難解,在軍帳內借酒澆愁。恰巧郭威和常思兩個前來看他,衝動之下,他就當著二人的面兒對天立誓,這輩子一定要想辦法結束亂世,重整河山!

時隔這麼多年,當初的豪情壯志,早就被現實撞得支離破碎。劉知遠自己都沒勇氣再想起來了。卻萬萬未曾料到,居然還有人會將自己當年酒醉後的瘋話記在心裡,居然還有人會為了這個夢想在默默地堅持!

「末將不敢忘,常克功也沒忘!」認真地看著劉知遠的眼睛,郭威的表情像二十齣頭的年青人一樣激動,「末將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陛下的大漢,變成當年的大漢,而不是只佔據了區區一隅。常克功也是一樣。我們兩個這輩子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領兵北征大漠,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劉知遠喃喃地重複,三兄弟比肩而戰的歲月,一下子在記憶里變得無比清晰。勇悍且衝動的自己,多謀且敏銳的常思,冷靜且謹慎的郭威,三兄弟互相扶持,彼此支撐,從都頭一步步爬上指揮使;從指揮使一步步爬上節度使,樞密使、漢王;從河北、河東、一直到旗指汴梁……

眼皮漸漸泛起微紅,此刻的大漢天子,從高高在上的神龍,徹底變成了人類,「克功現在還好?你們兩個最近可有書信往來?朕,朕有時候,也覺得,前一段時間對他過於嚴苛了!」

「暫時去地方上任職,未必不是克功心中所願。至少,可以讓他覺得不再虧欠石家!」郭威終於成功地把話頭引到了常思身上,想了想,很是認真地回應。「他那個人你也知道,表面上看去好似心黑手狠,事實上最為重情重義。石家小兒沒被鬼使神差被送到他面前還好,他還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既然已經送到他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東西去死。所以,陛下將他趕出朝堂也好,故意冷落他也罷,他都甘之如飴!」

「這混賬東西!」劉知遠咬牙切齒,低聲唾罵,「他想保那小東西的命,直說就是!何必弄出這麼多花樣來?朕,朕又不是不通人情,朕,朕……」

說著,說著,他聲音就又開始變低,最後幾不可聞。現在已經把皇帝位置坐穩了,他當然覺得前朝二皇子的死活都無所謂。而當初,大軍尚未成功進入汴梁,他又怎麼可能放著一顆有利的棋子不去掌握,放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不去清除?

「此番除去趙延壽,克功在其中居功甚偉。末將的細作,是藏在常家的商隊出的塞。他的心腹謀士,幾個月來一直冒死藏在上京,與末將麾下的細作同生共死。而打點契丹權貴,替韓家兄弟謀取南樞密使官爵的錢,也是克功所出。」看看火候已經合適,郭威終於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老兄弟常思精明強幹,有他在朝堂上,便可以替自己和楊邠等人分擔許多麻煩。而沒有他在,無論楊邠、王章還是自己,遇到蘇逢吉、白再榮、郭允明和眾多國舅們,每每都覺得力不從心。

此番常思立下了大功,又恰逢劉知遠也念起了舊情,正是將其重新拉回朝堂的最佳時機。所以郭威一整晚上費盡心思,始終在將話頭往此人身上引。始終在試圖讓劉知遠明白,常思對大漢沒有任何二心,將他棄置於澤潞那偏僻貧寒之地,絕對是大漢朝廷的損失!

正如他心中所願,劉知遠果然被說得意動,手捋鬍鬚,低聲沉吟,「嗯,怪不得能如願除掉了趙延壽。常家富可敵國,克功多年來又周旋於虎狼之間。有他出手,自然事倍功半!不過……」

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已經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吞回了肚子當中。有自己在,自然能壓得住常思,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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