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永遇樂 第四章 虎雛(四)

「哇,嗚嗚,哈哈,哈哈哈——」漫天星斗下,數只覓食的雕鴞,奸笑著掠過隊伍的頭頂,彷彿在嘲弄少年人自不量力。

這種夜行猛禽對血食的味道極為敏感。凡是有獵人出現的地方,或者戰場邊緣,很快就會飛來一大群。鬼魅般在四下徘徊,等待吞吃獵人拋棄的動物內臟,或者戰死士卒的屍體。

有剛剛入伍沒多久的新丁,忌諱鴞類叫聲的相關傳說,從火堆旁撿起啃得光溜溜的骨頭,對空投擲。這種冒失舉動,對高速飛行的雕鴞沒有任何威脅。只見後者輕輕將翅膀一拍,就又急速拔起了數丈。然後繼續狂笑著張開雙翼,幽靈般盤旋於隊伍周圍。一圈,接著一圈,彷彿正期待著一場血肉盛宴。

「行了,都別鬧了。吃完了肉食,馬上支開帳篷休息。明天一早,大夥還得繼續行軍呢!」

「別亂扔骨頭,當心招來狼。」

「要是有準頭,你不妨拿箭去射。射下來幾隻,大夥的耳根子就都清靜了!」

「……」

幾個馬步軍指揮使陸續站起來,朝著各自麾下的弟兄們招呼。然後紛紛將頭扭向韓重贇,臉色堆滿了友善的笑容。

雖然說女婿無資格繼承家業,但節度使大人對女兒的寵愛更甚於兒子,乃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並且韓重贇與常家大小姐的婚事已經提上了日程,不像另外一個傢伙,只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乎。

所以,大夥對年青的韓都指揮使,或多或少都會給予幾分尊敬。即便陽奉陰違,也不敢做得過於明顯。以免此子日後飛黃騰達了,哪天忽然翻起了舊賬,讓大夥想後悔都來不及。

只是,韓重贇對他們所表達出來的善意卻視而不見。兩道粗粗的眉毛緊皺成團,一雙招風耳朵前後緩緩移動,稍顯高聳的鼻子,則像鷹嘴般朝左側彎出個鉤子,並且不斷短促快速地抽動。彷彿能從空氣當中,分辨出某種異常的氣味一般。

「莫非傳說是真的,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被韓重贇的怪異表現弄得頭皮一緊,眾指揮們忍不住心中犯起了嘀咕。至於生活于山區的雕鴞與世人口中的夜貓子,到底是不是一種東西,卻沒有一個人有興趣去分辨清楚了。(注1)

側耳細聽,今晚的夜貓子叫聲,竟然比平常密集了數倍。並且中間好像還夾雜了大量的野鳥悲鳴。忽然間,又有一大群野山雞慌不擇路,直接從火堆上飛過。翅膀不小心被火星燎燃,慘叫著從半空中落下來十幾個。

然而,眾人卻沒有任何心情去嘲笑鳥類的愚蠢,更沒有任何心情去火堆旁擒殺已經燒掉了毛的野山雞。百鳥夜驚,意味著有大隊的兵馬正在快速朝這邊迫近。而除了西南百里之遙的澤州團練,大夥在這一帶,根本不可能遇到任何友軍!

「各營整隊,騎兵上馬,步卒貫甲列陣!」韓重贇的略顯稚嫩的聲音猛然在大夥耳畔響起,隱隱帶著一絲戰慄,「不管來者是誰,天亮之前,不準其靠近營牆!」

「整隊,整隊!」

「步一營向老子靠攏!」

「步二營,步二營,把傢伙抄起來。當兵吃糧,關鍵時刻就別拉稀!」

「步三營,步三營……」

……(注2)

眾指揮使迅速做出了反應,叫喊聲在臨時豎立的營寨內此起彼伏。聽到熟悉的呼喚,隊伍中的老兵們立刻丟下手裡的吃食,從腳下撈起兵器和鎧甲包裹,一邊朝自家都將靠近,一邊快速收拾全身上下的行頭。而隊伍中的新丁,則像沒頭蒼蠅般,繞著一個又一個火堆東奔西跑,滿臉慘白。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兩手空空,腳步踉蹌。還有個別膽子已經嚇破了的傢伙,乾脆直接跪在了火堆前,雙手抱頭,前額及地,嘴裡發出凄厲的哀嚎,「饒命啊,饒命啊,小人只不過是為了混碗飯吃——」

「臨陣脫逃者,斬!」

「不服號令者,斬!」

「擾亂軍心者,斬!」

「亂跑亂竄者,斬!」

韓重贇迅速抽出橫刀,大叫著跑過去,用刀側狠狠抽打沿途所有接觸者的屁股。窄窄的刀身,立刻抽得這群膽小鬼血肉飛濺。紛亂的哀嚎聲迅速減弱,新丁們一個接一個停住腳步,四下張望。然後又是「轟」地一聲,倉惶逃向自家都將身旁,以免動作慢了,白白遭受一場皮肉之苦。

「臨陣脫逃者,斬!」「不服號令者,斬!」「擾亂軍心者,斬!」「亂跑亂竄者,斬!」親兵百人將韓立,帶著幾十名彪形大漢,小跑著跟在韓重贇身後。一邊用帶鞘的橫刀四下抽打,一邊反覆重申軍令。

在他們一道努力下,營地內的慌亂終於宣告結束。四個步軍指揮,三個騎兵都,一個親軍指揮,分前後三層,呈壘字形列在了營盤內,隊伍雖然不算十分齊整,卻也不至於被敵軍殺個措手不及。

「嗚——嗚——嗚——」低沉卻刺耳的號角聲,猛然在距離營地三四百步外的夜幕中響起,帶著明顯的驚詫與不甘。

偷襲失敗了!襲擊者的主將,沒有料到韓重贇等人的反應如此迅捷,不得不臨時調整戰術,將偷襲改作強攻。很快,人喊馬嘶聲,就在號角的來源處緩緩湧起,瞬間就變得極為嘈雜,壓過號角的迴響,壓過呼嘯的山風,壓過雕鴞的狂笑,將山區的靜謐,攪了個支離破碎!

『他們絕對是有備而來!他們對老子的行軍路線了如指掌。』韓重贇的眼睛裡,射出兩道閃電,心中同時烏雲翻滾。『被出賣了,老子一路上千懷柔,萬懷柔,就差跪下來求肯堡主寨主們不要再拿自家和庄丁的性命當兒戲。但他們,卻根本不願意放棄昔日土皇帝身份,不願意再做一個普通百姓!』

「他們不是一般的庄丁,堡寨的豪強,捨不得給庄丁配這麼好的馬匹!」正當他怒不可遏之時,寧子明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不是很高,卻足以將他的心神從憤怒中喚醒。

「不是庄丁,庄丁身上沒這種殺氣!」楊光義的聲音緊跟著傳了過來,彷彿刻意較勁兒般,接著寧子明的話茬補充,「都是見過血的硬茬子,十有八九是從太行山上下來的。奶奶的,別等老子抽出手來。否則,一定打上門去,將他們挨個犁庭掃穴!」

「別忙著誇口,先說說今晚怎麼打!」韓重贇艱難地笑了笑,低聲說道。

第一次領軍獨當一面,若說心裡頭不緊張,那純屬自欺欺人。更何況對面此刻顯露出來的敵軍規模,已經超過了自己這邊兩倍之多。而黑漆漆的夜幕之後,不知道還隱藏著多少對方的同夥。

「怎麼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楊光義臉上的表情卻是輕鬆得很。俯身從得勝鉤上摘下騎槍,高高地舉過頭頂,「第一都,給我喝陣示威!殺——!」

「殺——!」「殺——!」「殺——!」他身後兩百弟兄,嘴裡爆發出整齊的吶喊。一輪接著一輪,如巨石般壓向營外正在列陣靠近的敵軍。

「殺——!」「殺——!」「殺——!」四個步軍指揮見樣學樣,緊跟著大聲呼和。兩千餘條漢子所發出的吶喊,頃刻間宛若山崩海嘯。

敵軍的腳步明顯出現了停頓,隊伍里的認旗左搖右擺。走在最前面的幾匹高頭大馬受到驚嚇,猛地揚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狠狠摔了下去,頭破血流。數名身穿皮甲的小頭目快步上前,拚命拉住戰馬的韁繩。更多雜亂的身影則從隊伍中間衝出,從地上抬起被摔蒙了的將領,倉惶撤向自家軍陣的兩翼。

「哈哈哈哈哈哈——!」親眼目睹敵軍的表現如此不堪,韓重贇身後,立刻爆發出了一陣酣暢淋漓的鬨笑。無論新兵還是老行伍,都覺得肩膀上瞬間一輕。忽然遇襲的緊張感,轉眼就消失了一大半兒。取而代之的,則是對勝利的無比渴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又是一連串低沉的號角聲響起,蓋過笑聲,不停地折磨著人的耳朵和心臟。偷襲者的主將被屬下的拙劣表現激怒了,搶先發起了進攻。千餘名不知道來自何處的兵卒,猛地將手中火把丟向正前方。然後迅速用左手舉起盾牌,騰出來的右手舉起鋼刀,踏著火焰一擁而上!

「步一營,步二營,由兩翼繞路上前,弓箭阻敵!」韓重贇用力一揮胳膊,聲音大得宛若洪鐘。

兩個指揮的步卒,立刻在各自指揮使的帶領下,列隊撲向了正面營牆。搶在敵軍靠近一百步之內,彎弓搭箭,迎面攢射。

「嗖嗖嗖嗖嗖——」上千支閃著寒光的箭頭,忽然跳上半空,無影無蹤。然後又忽然從黑漆漆的夜幕中出現,冰雹般砸到了偷襲者頭頂、腳下,身前身後。

血光迅速濺起,被臨近的火把一照,妖艷無比。數十人慘叫著栽倒於地,剩餘未中箭者,卻猛然將腳步加到更快。

更多的羽箭從夜空中落下,將更多的人射殺於半途。偷襲者們卻依舊不管不顧,舉著扎滿鵰翎的盾牌,跨過自家同夥的屍骸,邁動雙腿,奮力前沖。手中鋼刀上下揮舞,嘴巴里同時發出哭喪一樣的聲音,「啊——,啊——,啊呀呀呀——!」。

「呀呀個屁!」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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