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永遇樂 第三章 抉擇(二)

「謝大人!」

「大人如此厚賜,真是她三輩子修來的福氣!」

「……」

眾親兵七嘴八舌地替別人道著謝,抬起昏迷不醒的女子,快步離去。誰也不認為,符彥卿因為女子「不經打」就將其逐出家門的舉動,有什麼殘忍或者不妥。

像符家這種手握重兵的一方諸侯,在自家地盤上就是土皇帝。生殺予奪,皆可隨性而為,任何律法都約束不到。更何況符彥卿還非常「大度」地賜給了那女子五貫銅錢,而不是掉過頭來讓他的父親和兄弟償還聘禮。

須臾,有僕婦帶著婢女趕來,將門口和台階上的血跡用抹布擦凈。然後又非常體貼地在屋子裡頭點了一籠安神香,低著頭小步退下。不多時,淡雅的香味便將屋子裡的血腥味道驅逐殆盡,令符彥卿眼睛裡頭的紅色也慢慢褪去,慢慢恢複了正常。(注1)

「老子這是怎麼了?」他將雙手攤開在自己眼前,皺著眉頭自問。手掌很寬,指骨粗大而結實,這是一雙武將的手,可以同時握住刀柄和金印。

武力和權力,自打接替哥哥成為家主以來,符彥卿就從沒失去過。這麼多年山河不停變色,朝廷不停輪替,可符家永遠是符家,在他的全力經營下,非但沒有半點兒損失,並且越來越興旺強大。

但是眼前,朝廷和家,界限忽然變得不那麼分明起來。有一個機會忽然從天而將,只要他伸出手去接住,也許無需花費任何代價,符家就可以化家為國。他符彥卿,就不再是符家的家主,一地諸侯,而是整個中原的主人!

只要他伸伸手,隨便伸伸手!豎起問鼎逐鹿的大旗,派出少量兵馬劍指汴梁!他甚至不用派任何兵馬,只要登高一呼。李守貞、侯益、趙匡贊等人必會爭相響應。正在與杜重威和趙延年等人僵持不下的劉知遠腹背受敵,崩潰在所難免。然後符家再推出一個前朝皇帝的直系血親為傀儡,或者直接揮師西進……

誘惑是如此甘美,令符彥卿連日來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自己高坐於龍椅上,接受天下豪傑大禮參拜的模樣。然後他可以內修文治,外煉強兵,南下掃蕩淮揚湖廣,北上收復……

北上還是算了吧!劉知遠若是兵敗鄴都,趙延壽和杜重威等人必然會藉助契丹人的力量大舉南下。自己能取得的最好結果,就是徹底放棄太行山以東,澶州以北,與遼國從此以黃河為界,約為兄弟之邦。那樣的話,自己跟石敬瑭又有什麼分別?

歷史上,引外族為強援,取得天下,然後還能被後世稱頌的豪傑並不是沒有。當年的唐高祖李淵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雖然他向長安進發之時,也曾求肯突厥人的大力支持。立國之後的頭幾年,依舊沒少向突厥人送上孝敬。可李淵卻有一個六親不認的好兒子李世民。即位後沒多久,就將突厥打得一潰千里,徹底洗刷了父輩之恥。

想當年,石敬瑭賣燕雲十六州給契丹,心裡頭未必不是想效仿當年大唐高祖李淵。然而石敬瑭自己的本事,與李淵相差了卻不是一點半點。至於石敬瑭的繼任者石重貴,如果能及得上唐太宗李世民一根腳指頭,也不至於落了個國破家亡的下場。

平心而論,符彥卿認為自己的本領和人望都未必亞於石敬瑭,但自己的大兒子,唉,能比上石重貴一半的本事,就已經老天爺開恩了!

同樣是連日來,只要想到自己的長子符昭序,符彥卿心中的豪情壯志,就瞬間化作一灘冰水。「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昔日劉禹錫在蜀先主廟前的一首詩,不知道戳中了多少英雄豪傑的痛處。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你再有本事,再壯志凌雲有什麼用?正所謂人到七十古來稀,自己今年已經五十開外,無論精神體力都日漸衰退。即便能當了上皇帝,又能治理國家幾年?而一旦自己西去之後,兒子昭序像石重貴一樣守不住祖業。符家想要再後退一步,如現在一樣做個地方諸侯,恐怕也毫無可能了!!(注2)

是冒險將符家帶上權力的巔峰,不管死後兒孫們如何妻離子散,身首異處?還是繼續奉行當前的策略,永遠做一個地方諸侯,將富貴榮華傳承三世、五世乃至十世,百世?比起遠在鄴都的戰局,這才是最令符彥卿心煩意亂的事情。

對於那場戰役,他是旁觀者,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在是否「化家為國」這件事情上,他卻是當局者,舉手投足都覺得沉重萬分。

「啪!」桌子上的香燭又爆出了一個巨大的燭花,火星四濺。符彥卿的絲綢罩袍在大腿根處被火星燒出了一個洞,肌肉猛地一顫,有股劇烈的疼痛直衝頂門。

「嗯——!」他忍不住低聲沉吟,同時本能地用手握住刀柄。受到了傷害就要奮起反擊,這是他的為人處事原則。可是,目光所及範圍內,卻沒有半個人影。此刻他即便把刀抽出來,也只能砍翻蠟燭,非但發泄不掉心中再度越涌越烈的煩躁,而且會暴露出此刻他靈魂與骨頭裡的孱弱和迷茫。

此乃亂世,作為家主之人不能展露出半點孱弱。否則,必然會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咬著牙將橫刀插回鞘里,他將罩袍掖了掖,擋住大腿根兒處被燒出來的破洞。然後抓起僕婦們留下的剪子,狠狠將燭芯一分為二。(注3)

失去了半截燭芯的蠟燭,忽然一暗,旋即變得愈發明亮。他被燭光印在牆上的影子也瞬間矮去了半截,旋即一跳老高。

自家大兒子符昭序的能力,守住符家目前的基業,已經非常勉強。做了國君,即便不是石重貴第二,也是第二個李從珂。這年頭,諸侯對國君可沒多少忠心可言,只要朝廷稍顯頹勢,諸侯便會立刻起兵奔赴汴梁,弒君如同各雞。親眼目睹過後唐與後晉的滅亡,符彥卿對諸多同行們的品行,不報任何指望。

若是廢了昭序,換老二昭信……,猛然間,有個充滿希望的想法,跳入了他的心頭。他的二兒子符昭信,可是比老大強出太多。可老二昭信身子骨又向來孱弱,明顯不是一個長壽的相。皇家的廢立,也不像普通百姓家的家主易位那麼簡單,被廢者要麼幽禁終生,要麼死路一條。親手將老大送上絕路,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老二壽盡而夭,即便坐擁江山萬里,他符彥卿餘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到了此時,他就忍不住抱怨起老天爺不長眼睛來。如果女兒也可以繼承皇位的話,他的長女符媯,倒是遠超兩個成年兒子的最佳人選。他符家所建立的大秦,必將超越大唐大漢……

「嘭——!」正苦笑著胡思亂想之際,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剛剛還在他心裡被廢了一次的長子符昭序,手裡抓著一份黃色的綾羅,興沖沖地闖了進來,「阿爺,阿爺,北邊,北邊又有欽差來了。要,要封您做中原之主!」

「什麼?」符彥卿眉頭猛地一皺,兩眼中間寒光四射,「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不向為父稟告,就私自去見他?」

「剛,剛到!」符昭序興奮得難以自抑,根本注意到自家老父的反應。揮了回手中的黃色綾羅,繼續大聲補充,「二弟,二弟說您今天心情不好,早早就睡下了。把欽差大人給擋了駕。虧得,虧得我正好路過驛館,見到二弟親自安排他們住宿,就順口問清楚了情況。」

順口一問,肯定是瞎話。自家大兒子對被勒令交出衙內親軍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故意給老二找茬,然後跑來告黑狀。對此,符彥卿不用琢磨,也能了解得清清楚楚。然而,他生氣的卻不是兩個兒子之間的明爭暗鬥,而是符昭序現在的態度,好像撿了天大的便宜般,恨不得立刻擺開香案,對著北方頂禮膜拜。

「以後你儘管讀書習武,不要再管家裡其他的事情!」強壓住心中失望,符彥卿將頭再度轉向牆壁上的戰場形勢圖,沉聲吩咐。

「可,可大遼要封,封您做皇帝啊!」符昭序這才察覺到父親的態度與自己想像中的不太一樣,愣了愣,喃喃地補充。「他們說,他們說趙延壽與杜重威人望都不足與您比肩,李守貞和侯益等人實力又太孱弱。此時此刻,只有您最適合站出來收拾殘局,與大遼共治天下!」

這是新任皇帝耶律阮命人寫在聖旨裡頭的原話,深得符昭序本人的認同。非但如此,最近一段時間裡,符家的那些文職幕僚們,也公開說過類似的話語。大遼燕王趙延壽屢屢引契丹兵攻打中原,鄴都留守杜重威曾經在滹沱河畔屈膝投敵,兩人的名聲在中原各地都臭不可聞。李守貞、侯益等輩崛起時間又太短,無論威望和實力,都不能跟符彥卿相比。所以,一旦劉知遠敗亡,符彥卿將是取而代之的不二人選,誰也無法質疑。

然而,此時此刻,符昭序說得越明白,符彥卿心中越是絕望。轉過身,一把從他手裡奪過來自遼國的聖旨,直接遞到了燭火之上。

「呼……」金黃色的絲綢立刻被點燃,明亮的火焰瞬間跳起數尺高。符昭序本能地上前搶救,卻被自家父親一腳踢出老遠。「滾,滾回自己院子里,閉門思過,禁足半年。半年之內,敢再出門,老夫,老夫就將你從族譜中除名!」

說著話,他抽出橫刀,將「聖旨」挑在半空中,親眼看著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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