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城 410 望眼又逢飄雨日

天邊似亮未亮。

清晨時候,昌隆城中一片寧靜,許是還未到時候,城池內外,皆在無聲之中,多數人還枕著夢鄉,享受最後一絲慵懶。

偶爾能見到早起的小販來回穿梭,也能聽聞幾聲犬吠雞鳴,這些聲音,反倒讓凄清道路,顯得更加安靜。

有一小販突然覺得面上一濕,揚起腦袋,朝天空望去。

一滴,兩滴,三滴……

雨珠濕了青磚。

「唰啦啦」的雨點傾瀉下來。

早起小販們低聲咒罵著,急匆匆收起吃飯的傢伙事兒,

不一會兒,就連這點人影也散得乾淨。

只留下雨落青磚沙沙響,雨敲厚瓦叮咚脆。

長街上轉瞬之間,便見不到了人影。

原本想要看著公主出嫁,湊湊熱鬧的人們,也在雨幕之後望而卻步。

卻在此時,有一道人影從長街盡頭緩緩行來。

白色油紙傘遮住面目,腰間刀劍牽扯著白色衣袍,前飄後盪。

他一步步邁步過來,走得穩當,就像是要將腳下青磚,一塊塊細數清楚。可是行到半路,他卻突然停下腳步。

那人似乎是扭過頭去。

順著他目光,便能見到街邊店家外有一傘筒,裡面橫七豎八放著不少雨傘,看那樣子,應當是一家修傘的商鋪,屋外放得那些叫做「濟民傘」。

這些傘基本都是壞的,丟在屋外,便是方便誰有需要,便能自行取走。也算是行善之事。

撐白傘那人,目光定格在其中一柄黑色油紙傘上。

他走到傘筒旁,將手中完好無損的白傘收起,插入筒中。他又從那筒中,取出了那柄黑色油紙傘。

「嘭」的撐開。

黑傘支架斷了兩個,傘面便塌了一角。

新傘換舊傘,那人反倒是心滿意足一般,撐著黑色破傘,重新步入雨中。

他便這樣順著長街,一步步朝前走著,最終消失在長街盡頭。

與此同時,王宮大門開啟,一輛馬車從中緩緩駛出。

微光從那馬車縫隙中鑽入車內,隱約能夠見到,車中武夢鳳冠霞帔,在微光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可她嘴上明明點了鮮艷朱紅,整個人卻如同死了一般。

她端端正正坐著,像是一尊玉雕美人,又像是一個精緻木偶。全無生氣可言。那瞳孔明明望向前方,可偏偏找不到焦點,就像是失了魂魄。

雨珠落在車頂之上,傳來「颯颯颯」的聲音。

武夢緩緩抬腕,就像是想要去撫摸那些雨聲。

突然馬車外穿了一串馬蹄聲響,馬車一晃,停了片刻,隨後繼續前行。

武夢便像是受驚的小獸,將手掌收了回來。

車簾被人掀開,露出一張熟悉面孔。

那張俊俏面孔,曾經與武夢談笑風生,如今額角那個「犬」字毀了一切。

山師陰騎馬與馬車並行,他朝車內望了進來。

武夢眼中終於有了變化,她扭頭望著山師陰,更是望著那個「犬」字。又是憐惜,又是愧疚,更是不解。

「你不該拿那種眼神看我。」山師陰輕聲說道,「現在是你身處牢籠。」

武夢看了山師陰一眼,「我身在牢籠之中,你卻是心在牢籠之內。」

那個「犬」字,不僅是破壞了山師陰面孔俊美,更是將他的靈魂,撕扯得四分五裂。

山師陰伸手摸了摸額角,冷冷一笑,「怎麼,你可憐我?」

武夢收回目光,低垂下頭,「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

山師陰沉下面孔,「與你無關,是我醒悟得太晚。我原本便不該對這世道抱有什麼幻想。」他突然笑了起來,「現在還好,我醒悟得不算太晚。」

武夢咬住嘴唇,她如何看不出來,山師陰是在強顏歡笑,「紅袍兒,你不要這樣,丹霞姐姐是我害死的,你不要這樣作踐自……」

「閉嘴!」山師陰突然喝罵出聲,「你有什麼資格叫她的名字?」

武夢閉緊雙唇。

山師陰面色鐵青,眼中似有火燒,「紅袍兒已經死了,現在這世上只有山師陰,孤家寡人,山師陰。」

武夢越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沉默。車外光景,已經到了躍馬橋上。

山師陰扭過頭去,望向西江深吸了一口氣,算是將情緒平復下來。他冷冷看了武夢幾眼,繼續說道:「你可知道,為什麼出嫁的日子會被提前?」

武夢心中隱約有個想法,但是她不願說出口來。

山師陰看到她面色變化,冷冷一哼,「你猜的不錯,那個傻子來救你了。」

武夢渾身一顫,低聲說道:「不可能的。」

山師陰見到她失神模樣,面上浮現出惡意笑容,「為什麼不可能呢?他對你怎樣,只怕你比我更加清楚。更何況,你心裡難道不是在期待此刻?」

武夢雙手捏緊嫁衣下擺,眼神恢複往昔英氣,「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陷阱,林火他雖然天真,但他不是蠢貨。」

山師陰面上惡意更甚,「衝冠一怒為紅顏,男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武夢依舊搖頭否定,「我和他之間,除了殺父之仇,再無其他。」

山師陰哈哈大笑起來,「你便是一直這麼欺騙自己?」

武夢就要張嘴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話語的反駁,在此刻如此蒼白無力。

人天生便會撒謊,最喜歡欺騙的還是自己。

可謊言,即便說上成千上萬遍,依舊是謊言。

武夢扭頭望向山師陰,「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可是你兄弟!」

「兄弟?呵!」山師陰面色發寒,那抓緊車框的手指微微發白,「我已經一無所有,我低聲下氣地求他留下幫我,可是……呵……他選擇了你。」

武夢低下頭去,她驚覺自己心底竟然有一絲歡喜。

「說不出話了?」山師陰低聲笑著,似是嘲弄。

只是這笑聲,是在嘲笑武夢,又或是在嘲笑他自己?

山師陰繼續說道:「他既然選擇了你,那我和他之間,便再無情義可言。他註定要成為我的進身之階。就像你,註定要為大燕『獻身』一樣。」

武夢回過神來,突然想到此事之中蹊蹺,「你既然要害他,明明可以派個假人呆在車裡,可你為何……」

山師陰嘿嘿冷笑,「大軍或許困不住他一人,但是卻能困住兩人。」

武夢心中一驚,她立即明白了山師陰的意思。

若是憑藉林火實力,說不定便能從亂軍之中殺出一條生路。但若是帶上武夢,林火還能殺出重圍?

武夢抬頭要望向山師陰,她還未來得及出口質問,山師陰突然拋出一物。

一根金簪「叮噹」滾到武夢腳邊。

武夢看著那根金簪發獃。

山師陰聲音又傳了過來,「為了防止你自盡,你身上物件早就被搜刮乾淨。不過呢,我畢竟心存善念,所以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武夢抬頭去看山師陰。

山師陰嘴角浮現微笑,那笑容卻令人心底發寒,「第一,拿這金簪自盡,你既然死了,林火便有機會殺出重圍。第二,乖乖做你的誘餌,然後害得林火死無葬身之地。」

他挑動雙眉,淡淡說道:「在我看來,這選擇很簡單,不是嗎?」

說罷,不等武夢回應,山師陰便放開了車簾,抽身而退。

馬車繼續行進,速度不快不慢。

時間是那樣難熬。

武夢靜靜望著那根金簪,久久不曾挪動。她心中天人交戰,腦內不斷浮現出山師陰對她所言,也不知馬車走了多遠。

她只知道,道路漸漸顛簸起來,而雨珠落在車頂的聲響,變得更加密集。

雨越下越大。

武夢卻突然想起一件件往事。

她與林火在紅楓之中初見;在萬兵冢中生死相依;在洗硯湖星海之中緊緊相擁;在上至城夜煙火之下許下誓言;又在岳山之巔,恩斷義絕。

命運就像是一根看不到的線,將他們兩人捆綁在一起。

她當然可以不管林火的死活,畢竟林火是她的殺父仇人。

更何況,即便是出嫁南方,雖然不得自由,但是只要活著,便還有機會。

活著,便還有機會?

想到此處,武夢突然苦笑搖頭。

誰不願活?

山師陰不正是這麼想的嗎?

戴罪而活,死為解脫。死亡,何嘗不是一了百了?可是比死亡相比,背負著那些悲愴活下去,卻更需要勇氣。

武夢突然有些明白,山師陰為何將這金簪留給她了。

他或許是要證明,誰都有可能步入黑暗之中,有的時候,只需要輕輕一推。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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