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城 402 剛柔變

江水拍打河岸,月光下層層疊疊的浪花,在岸邊拍成碎銀。

卻有一股浪頭,未曾到達岸邊,便破碎開來。倒是把一團黑影朝岸邊推送不少。

仔細去看,那是一個人。

側卧在岸邊,肩頭與側腹插著兩支長箭,就像是兩根不願折斷的旌旗。

有一道浪頭打來,那人影渾身一震,猛然仰起頭來。

「哬————」一聲長吸,如夢初醒,又像是從未這般貪婪地呼吸過空氣。他顫抖著,雙手扒拉著河岸,將自己的下半身,從那冰涼江水之中抽離出來。

他仰天倒在河岸上,不斷喘著粗氣。

那張滿是血污的面孔,依稀能夠將身份辨認出來——唐楓。

他的胸膛起伏,喘了片刻。那張慘白臉上,終於恢複了些許血色。

隨後他像是想起某件事情,全力撐起身子,左顧右盼。

放眼處,唯有黑暗與拍岸浪潮。

在遠處,似乎能望見一線火光,鏈接天地。

他想起來了。

蘇丹霞最後那抹微笑。

被褥中交給他的山師綾。

唐楓踉蹌著站起身來,又用蹣跚步伐,瘋了一般朝那火光之處奔去。

腳步拖動江水,就像是無數只手,將他腳掌拉扯。

終於,一記搖晃,唐楓撲倒在水中。

腦中又閃過別的畫面。

那座古橋,那波箭羽,那聲慘呼,還有那抱著山師綾跌入江中的身影。

唐楓伸出的手掌,想要拯救,可咫尺便是天涯。

鐵骨錚錚的漢子,撲在江水之中,用雙手握住面孔,痛哭流涕。他渾身都在顫抖,偏偏未曾發出半點聲音。

這悲愴,比之撕心裂肺的哭嚎,更令人心顫。

便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串蹄音。

唐楓止住淚水,仰起頭來。

正見到兩騎舉著火把,從不遠處賓士而來。

唐楓看得目眥欲裂,因為那兩人,身穿金甲。

他已經悲痛至極,但是他沒有失去理智。

見到兩騎靠近,他立即伏低身子,全身沒入水中。

遠遠便能聽到那兩騎交談,「該死的混賬東西,竟然真有人能跑得出來,害得我們不能回營,還要在這裡巡視。」

另一人拿火把照向江水,「別抱怨了,大王可是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可是叛黨的兒子和大將,你懂不懂什麼叫做斬草除?」

聽到這話,唐楓渾身皆在顫抖,他只覺得心中怒火不斷上涌,但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冷靜。

那兩人順著江邊,又走近了一些。

江水上一片黑暗,唐楓的身影隱沒在那黑暗之中,根本沒人發現。

從那兩名金甲侍衛散漫的態度來看,顯然也未曾想到會在這裡遇到「餘孽」。

他們未曾感到危險逼近,依舊和對方說著話,「聽說另外一隊已經有了收穫?」

收穫?

唐楓心中一沉,他暗暗咀嚼這兩個字眼。

另外一人咧嘴一笑,「還是他們運氣好,好像是已經逮到了那個山師陰的孩子?可憐的童兒,被掛在槍尖上拿去邀功。不愧是富家子弟,白白凈凈的身子,一點傷痕都見不到。不過被槍尖捅穿,那凄慘樣子……」

說到這裡,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大笑起來。

唐楓瞬間如墜冰庫,腦中再無半點理智。

「哇!」的一聲怒吼,唐楓飛身而起,帶起一片水簾。

馬上兩人毫無準備,皆是滿臉愕然。

唐楓已然竄到一人馬上,雙拳如錘,一擊重擊那人盔甲。

金盔凹陷進去,連同那人七竅流血,一聲也未吭,便跌落馬下,再無聲息。

唐楓隨即在馬背上借力,躍向另外一人。

另外馬上那人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去拔刀,徑直揮動火把砸向唐楓。

火光在夜空中劃開一道亮弧。

誰知道唐楓避也不避,一拳砸開火把,另一隻手掐住金甲侍衛脖頸。

「轟」的一聲悶響,唐楓將那金甲死死按在地上。

金甲侍衛脖頸被制,不敢胡亂動彈,慌亂叫著,「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只是一條狗,我……」

唐楓一雙眼眸赤紅如血,他用右手拽住那人脖頸,左手猛地一拳落在那人耳側。

「呼啦」拳風,震得那人頭皮發麻,立即閉嘴不言。

唐楓冷冷說道:「我只有一個問題。」

金甲侍衛匆忙點頭。

唐楓左掌抓起地上碎泥,「武莫在哪兒?」

同一月夜之下,還有一人,便如同此刻唐楓一般心情。

山師陰……立在火場之前。

滿腔欣喜,化作錯愕,如今又變得寒若玄冰。

他便站在那裡,面無表情。

眼前事昔日家園,如今只是一片火海。

馬車停在身邊,車上放著他給妻兒準備的禮物。

極品蜜餞,精巧風箏,流彩霓裳,七巧銅鎖……

山師陰再也沒看那些事物一眼,他只是望著火場,一言不發。便如同一尊雕像,被時光凍結了身姿,又像是一個影子,同化到黑暗之中。

不遠處,十數名手下綁著一人快步行來。

可是當他們靠近山師陰背後十步,卻是怎麼都不敢上前。

他們望向火海,面露悲切,又望向山師陰背影,滿面遲疑。

可山師陰卻在此時,從那凝固的時光里轉醒過來。

他回過身子,背著火光,陰影將他面目籠罩,一切朦朧,而從他的嗓音中,聽不到半點波動,「抓到了?」

越是平靜,越是令人心驚。

那些九嬰手下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應聲道:「回稟家主,抓到三人,我們殺了兩個,留了一個回來問話。」

山師陰一動不動,似乎是看了那人金甲一眼,「讓他說話。」

九嬰手下立即拿出那人口塞。

被俘金甲咳了幾聲,立即跪地求饒,「這位大人,我只是奉命行事,我都是……」

山師陰不為所動,「這家的主人與僕人,都殺了?」

金甲面色慘白,低聲說道:「是大王,不是那武莫下得命令,我,小人……」

山師陰冷聲將他打斷,「一個問題,我問,你答。」

金甲咽著唾沫,死命點頭。

山師陰那聲音無悲無喜,平靜得宛若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武莫,在哪裡?」

金甲回答得磕磕絆絆,「在,在回……王城的路上……」

九陰手下面面相覷,已然是聽出山師陰話中意思。

其中一人立即單膝跪地,「家主!千萬不要衝動!我們現在只有十數人,那武莫可是帶了千餘人來,我們現在若是追殺過去,只是自投羅網。」

山師陰加大音量,「武莫!在哪裡?」

其餘幾名手下也跪下身子,切聲說道:「家主!我們知道家主痛失所愛,此刻心裡絕對難受,但是我們明明手握貓怔仲這等天人力量,只要稍等一些日子,將那貓怔仲找來,再報仇也不遲啊。」

「不遲?」山師陰身上衣袍隨風而動,聲音再無方才平靜,簡直便像是火藥炸裂,「那要等多久?一天?十天?一月?」

「呵呵……」山師陰頓了一瞬,隨後舞動雙手,「我要武莫死!我現在就要他死!我要把他碎屍萬段!我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九嬰手下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喘一口大氣。

山師陰已經解開馬車套繩,飛身上馬,「無論你們隨不隨我來,武莫必須死!」

萬千期盼,化作飛灰。

他心中那束光,滅了。

山師陰不管那些手下,揮動馬鞭,便朝著昌隆方向疾馳而去。

剩下那些手下。

他們咬了咬牙,將那金甲扭斷了脖子,隨後各自上得馬匹。

十餘騎追尋山師陰而去。

而在去王城路上,武夢被囚禁在馬車之上,武莫騎著高頭大馬,便在武夢身邊騎行,還志得意滿地揚著下巴,「姐姐,你看看,山師家落得如今模樣,全部都是你害的。」

在他身後不遠,卞蘭在馬下步行,他們原本行進速度便不算快,卞蘭只靠腳力便能夠與馬匹並駕齊驅。

只是卞蘭此時焦黑了半邊衣衫,應當是那時候為了保護武莫,不受蘇丹霞臨死之前點燃的火藥威脅而受的輕傷。

武夢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武莫話語。

馬車的擋簾已經被人拆掉,從外便能看到武夢死死抱住雙膝,蜷縮在車中角落,就像是丟了魂魄。

武莫未曾得到武夢回應,似乎是感到一些無趣。

他撇了撇嘴,也就不再多言,倒是打了一個哈欠,「就這麼結束了,還真是有些無聊。」

便在此時,後軍傳來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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