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城 387 一生羈絆

林火就這麼走了,留下一句話,讓千面照顧姜杉一家。

對於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事情,千面便是很憤慨,但是也很理解。

理解是林火心中情義,憤慨是這爛攤子,他該怎麼和姜杉解釋?

他一邊從林火離開的街角往回走,一邊腦中不斷思索。

留給他思考的路途並不算長,方才他們有也只是從籬笆牆的正門,走到了邊緣地方。

他的腳步很慢,但還是到了地方。

原本拴著兩匹駑馬,其中一匹已經被林火取走。

千面站在籬笆門外,望著院內禁閉木門,還在思考怎麼把自己從這件事情里摘出去。雖然他知道姜杉性格,應該不會怪他,但他還是希望不要在酒鬼心裡留下什麼不好印象。

畢竟之前假扮水玉刺殺姜杉,已經令姜杉對他心中存疑。

即便姜杉沒有表現出來,千面也能感受的到。

千面伸手按住籬笆門扉,眉頭緊皺,心中還在糾結不定。

院中屋門發出「吱呀」一聲,從中而開。

卻是水玉扶著姜杉,從屋裡走了出來。

千面愣了愣,張嘴有些結巴,「姜,姜先生。」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用上「先生」敬稱。

姜杉循著聲音,「望」了過來,「他走了?」

「啊?」這一問,又是讓千面愣神,反應了片刻,才回答道:「嗯。」

姜杉嘆了口氣,「你和他說了這些事情,以他性格,他終究是要走的。」

千面趕緊擺手解釋,「他既然詢問了我,我也就說了……」

姜杉伸出手掌,示意千面不必再說,「你們躲著我,就以為我猜不到了?況且,即便他不問,你也會把事情告訴他。我眼睛瞎了,但是心裡更加亮堂。」

千面不說話了,還是瞞不過姜杉。

頓了片刻,他雙手撐著籬笆圍欄,惡聲說道:「你不該瞎的,你為大燕百姓做了這麼多,卻落得這般下場,就連一聲讚揚都沒有!就應該讓林火知道,讓他去尋那個山師陰的晦氣。」

姜杉微微一笑,「我做那些事情,可不是為了換取讚揚。你們鬼見愁殺了這麼多貪官污吏,難道是為了獲得些許稱讚?」

千面漲紅了臉,顯然是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吞了回去,幽幽開口,這聲音倒是雌雄莫辨,「你瞎了眼睛,倒是要成聖人了。」

「我是成不了聖人的。但是啊……」姜杉笑了笑,倒是閉起雙眼,聽那風中輕響,「世道黑了,心裡還要有光。行於永夜,我願持一星燭火。」

他又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已無神采,卻又有難勘深邃。

「反正我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姜杉朝千面微微一笑,「你們鬼見愁,也到了該整治的時候了。」

千面驀然抬起頭來。

日頭全部沒入山後,千面已經看不清姜杉面容。

他只看到姜杉側開身子讓,抬手指向屋內,那語音似是重獲新生,「日頭落了,我們屋裡詳談。」

千面望著屋內燭火閃爍,沉默了片刻。

隨後,他拱起雙手,「叨擾了。」推開籬笆門扉,千面隨著姜杉夫婦,緩緩步入屋中。

月頭已升,繁星閃爍。

同一片星雲籠罩,系鏈不一般心境。

山師陰急著回家。

想要歸家看看家中嬌娘,摸摸孩兒頭頂。離別時不過還在襁褓,如今是否已經能走能跑,是否能夠清楚叫出爹娘。

又或是見到了久別歸家的父親,只把他當做迷途的旅客?

坐在車馬里搖搖晃晃。

山師陰撩開車簾,仰望星空。想到蘇丹霞的微笑,想到山師綾的哭鬧,山師陰已經滿臉蕩漾出幸福的微笑,「這世道再黑,至少還有你們,至少……還有你們啊。」

林火急著找山師陰對質。

群星下,山野中,一馬一人沿著蜿蜒小路滑過。

馬蹄聲驚擾了入眠的小鳥,又打破了將至的寧靜。

突然,那駑馬崴了右蹄,兩人帶馬朝一旁翻滾而去。

林火急忙縱身,用起呂烽教的輕身功夫,在空中翻出一個筋斗,堪堪落地。

而那馬輾軋雜草碎石,側卧在地上不斷喘息。

林火心頭怒起,他原本就急著趕路,怎料到這駑馬在這時候給他掉了鏈子。

他抽出馬鞭,走向側卧駑馬,卻是看到了那隻眼睛。

精疲力竭,無能為力。

手中的馬鞭,不知怎麼就鬆了下來。

林火跪坐在馬邊,伸手緩緩摩挲馬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同樣精疲力竭,同樣無能為力。

這世道就像是一條馬鞭,一遍又一遍狠狠抽在他身上,讓他不斷向前,不曾停下,無法思考。

他仰頭星空,想起了過去種種。從柳鳳泊身死,到九霄學藝,與南柯相識相愛,與姜杉,呂烽,山師陰相知相親。轉瞬之間,南柯成了武夢,呂烽戰死沙場,姜杉瞎了雙眼,而罪魁禍首,竟然是山師陰。

命運開得玩笑,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林火面朝星空,仰天長嘯!

呼號之聲,響徹山野,空有迴音無人。

他俯下身子,伏在馬上,緘默無言。

渡鴉忙著尋找林火蹤跡。

星光透過雲層,灑在樹林之中,篝火伸縮,映照渡鴉臉龐。

發束頭巾,一身勁裝,長劍在腰。

渡鴉依舊是那男兒打扮,只是短短日子,她似是清瘦不少。

戰馬被她拴在一邊,隔著火光,渡鴉望著兩個竹簍,阿獃與阿瓜就在竹簍之前打鬧。

渡鴉給他們一熊一隻野兔。

阿獃吃得快些,又去搶阿瓜嘴下食物。

兩個大毛球張牙舞爪,滾做一團。

渡鴉並沒有制止的心思。她仰頭望著星空,低聲呢喃,「天下那麼大,你們說,那個木頭會逃去哪裡?」

阿獃像是聽到了渡鴉呢喃,它停下與阿瓜大腦,靜靜看著渡鴉。

阿瓜還沒反應過來,張嘴要把剩下小塊兔子拖走,卻被阿獃一巴掌胡在腦後。

兩隻熊,眨巴著眼睛望著渡鴉。

渡鴉原本望著星空,卻突然感到腳邊溫暖。

低頭去看,便見到阿獃阿瓜一左一右伏在她腳邊,蹭著她的褲管。

渡鴉會心一笑,伸手摸著兩個腦袋,「我會找到他的,一定會的。」

還有人暴跳如雷。

燕國王都昌隆,王宮內院,燕王寢宮。

武莫將桌上文房四寶,統統掃落地上,他對著空蕩蕩的寢宮放聲咆哮,「都是廢物!全部都是廢物!董蠻武是廢物!獨孤孝更是廢物!林火殺了父王!他殺了孤的父王!可他還是活著!他居然還能活著!誰都可以放過!林火必須死!他和他的師傅柳鳳泊一眼!亂臣賊子!罪當凌遲!」

「叮叮咣咣」,價值連城的筆墨紙硯,或碎或折,鋪滿地上。

卻有一道人影,從大殿陰影中踱步出來。

他彷彿原本就在那裡,又彷彿與陰影融為一體。

卞蘭,卞夏的親傳弟子,也是武睿留給武莫的貼身內宦。

他對地上一片狼藉,熟若無睹。

卞蘭只是望著武莫,一鞠到底,「小奴明白陛下心中煩惱,小奴有計為陛下除憂。」

武莫瞬間來了精神,原本是側坐在椅上,現在立即針對卞蘭,「你有什麼計策,還不快快說來。」

卞蘭稍稍抬頭,面露難色,「內宦不可言政,不可出謀,不可劃策,小奴不敢妄言。」

武莫面上立即閃過一絲不耐,胡亂揮動衣袖,「哎呀!哪來這麼多規矩,孤恕你無罪!」隨後便是身子前傾催促,「有什麼辦法,快說,快說。」

卞蘭微微一笑,這才直起身來,「陛下應當知道大燕有一傳統,便是為每一位王子,準備一個像我這樣的奴才。」

武莫略微皺眉,「是這樣沒錯,那和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卞蘭眼露笑意,答道:「大王可能不知,像奴才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準備一個。可是先王只有大王一子。」

武莫眉頭緊鎖,「那他們也該被處理掉了。」

卞蘭接嘴道:「先王英年早逝,這些事宜還沒有全部安排妥當。」

武莫眉頭一挺,單手摸著下巴,「你的意思是……」

「他們原本是要死的,但是現在,大王不妨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卞蘭嘴角掛笑,目露寒芒,「殺林火者,可得自由。」

武莫仰起頭來,眉開眼笑,「此計甚好!他們現在人在哪裡。」

卞蘭再次下跪,「還請陛下恕罪,奴才已經將他們派了出去。只為,為君分憂。」

武莫先是皺眉,似是有些不悅,但是隨後,他將長袖一揮,「只要能殺林火,孤無有不允。」

星空繁亂,人心糾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