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城 372 零落塵漫留香

林火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他在落地瞬間,便向後甩開臂膀,用短劍撐住地面。

短劍側彎,曲成圓潤弧度。林火便借著鐵劍韌性,迅速掌握平衡,雙足落地站穩。而他另一隻手也沒閑著,起身時手,同時撐住孔深身子。

然而孔深卻像是丟了骨頭,將全身重量趴在林火肩上。

林火暗驚,向後撐了半步,總算是完全立定。

一波箭羽,孔深剩餘親衛猶剩二十左右。他們見著林火與孔深遇險,不顧自身安危,重新圍護過來。

林火瞥了眼四周甲士,同時探手去摸孔深後背。

入手之處,一片濕熱。

林火手指一顫,定睛去看。正見到獨孤孝射出那支暗箭,半數扎入孔深背心。

孔深伏在林火肩上,嘔出一口血來。

鮮血將林火衣甲染紅,也讓孔深口齒不清,「我……我從來不覺得自……自己是個好人。」他張嘴苦笑,血流不止,「因為我爹告訴過我……好人不會長命,但是……但是我這個人又怕死又怕痛。沒想到……沒想到……」

林火護住孔深,緩步向親衛所在之處靠近,同時觀察燕軍方向。

方才一波箭雨,已經將戰馬射翻半數。他透過馬群,能夠見到獨孤孝伸直手臂畫圓,又握緊拳頭收回肋下。按照這些日子的了解,林火知道這手勢,是讓兵卒匯聚,準備正面鑿穿敵陣。

敵陣,便是馬群。

獵物,便是馬群之後,他們二十餘人。

時間不多了。

林火將單臂將孔深抱住,向後張望親衛所在,「你先別說話,等我們逃出去……」

孔深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硬生生頓足腳步,「你們走吧。」

「將軍!」剩餘親衛同時翻身下馬,朝孔深奔去。

林火略微皺眉,想要把孔深強行拖走。他方才救了林火一命,林火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這裡。

但是孔深卻將林火推開。

其力之大,根本不像是一個垂死之人。就連林火都被他驚得目瞪口呆。

孔深方才推開林火,便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支地,勉強撐住身子。他咽了口血,抬頭對林火慘笑,「帶著我……我這累贅,對你們毫無益處。」

「別說這些廢話!」林火皺緊眉頭,就要上前去扶孔深。

誰料到孔深突然側卧,從腿側抽出一支匕首,橫在自己頸上。

沒有說話,但是那眼神告訴林火,哪怕林火上前一步,他也會立刻結果自己性命。

林火猶豫駐步,他面露焦急望向馬群之後,那裡燕軍已經匯聚完成。衝鋒隊長槍如林,只待嗜血。

而他身後親衛見到這般變故,同樣停下腳步,凄聲呼喊,「將軍!莫要衝動!將軍!!」

孔深沒有去看自己部下,他眼皮低垂,顯然是已經沒有精力去管其他,他只盯著林火說話:「林少俠,答應我一件……就一件事情可好?」

林火默然點頭。他明白孔深心意已決。況且,按照孔深此時傷勢,再活下去,也不知能苟延殘喘多久。

孔深看到林火應允,快意一笑,更加誠懇請求,「只求林少俠……將我……將我這些部下,救出越多越好。」

眾將士聽聞,皆是雙目濕潤,厲聲呼喊,「將軍!」

林火垂下眉頭,再次額首。

孔深哈哈一笑,他緩緩放下匕首,掙扎著將自己撐著面向燕軍,「我雖然不是,不是好人,但我也是個軍人……不能……不能背對敵人去死……」

笑聲漸低,孔深卻是呲牙咧嘴,「媽的,這箭傷……還……還真他媽的疼……」

孔深垂下頭顱。

眾親兵從林火身邊越過,哭嚎著奔向孔深屍首。林火立在人流之中,黯然嘆息。

親兵將孔深屍首扶住。

林火望向燕軍方向。

燕軍已經快將戰馬驅趕乾淨。

林火還望見獨孤孝手指指天,這是準備放箭的手勢。

不能繼續呆在這裡了。

林火咬了咬牙,不得不打斷眾親兵此刻悲痛,低喝出聲,「我們該走了!」

然而那些親兵,對林火低喝充耳不聞。

林火上前一步,不由加大音量,「諸位!沒時間了!」

有人回頭望向林火,但是他們又立刻將頭扭轉回去。

林火捏將雙拳,運起真正怒喝出聲,「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難道要讓孔將軍的心血全部白費嗎?」

呼喝之聲,震耳欲聾。

一眾親衛這才回過頭來,看著林火方向。其中似是領頭那人,對林火淡淡說道:「林少俠,你走吧。」他雖然望著林火,可是從他那雙眼中見不到絲毫光彩。

林火眯起雙眼,「什麼意思?」

領頭親衛低頭看著孔深屍首,「將軍死了,作為他的親衛,我們又怎麼能夠獨活?」

林火只覺心胸氣炸,「你們怎麼說不明白!你們若是留下來,孔深豈不是白死了!你們就是要讓他死也不能安心?」

「不明白的是你。」領頭親衛正視林火,「何為親衛?主將身亡,親兵連坐,古來如此。如今孔將軍已經陣亡,我們未能盡到職責之事,難道不該殉死效忠?」

林火怎能看著他們送死,他立刻想到山師陰曾經對他說過之話,這時便脫口而出:「活著,才能做更多事情。」

領頭親兵深深看了林火一眼,洒脫一笑,「將軍親兵,平日里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享受軍中樣樣頂尖。軍中人人羨慕親兵待遇。可是,世上豈有空得其利,不擔責任的道理?」

那人已經拔出劍來,面朝燕軍方向,「我們享受無上榮耀,也該承擔重責大任。又怎麼可以用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來麻痹自己?我們,與將軍同生共死。」

其餘親衛盡皆拔出劍來,面朝燕軍,齊聲喝道:「同生共死!」

領頭親衛哈哈大笑,「林少俠,你走吧,便由我們來為你斷後。」

林火望著眾人背影,心中滿是惆悵,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人有執念,終其一生,多是執迷不悟。

殘兵站成一排,將孔深屍首護在身後。

稀稀拉拉二十餘人,有人灰頭土臉,有人衣甲破損,可是,沒有人回頭,沒有人退縮。這些人,是勸不住的。

誰都知道,後退尚有一線生機。

誰都明白,前方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他們便站在那裡,站在生死交界,望向亡命深淵,彷彿下一刻他們便會躍入黑暗,與死亡搏殺流血。

愚蠢?

或許吧。

林火對著他們背影,一鞠到底。隨後他跨上戰馬,又牽過另一匹馬,朝戰場之外飛退。他還有要做之事,他還有要救之人,他還不能葬身於此。

沒有奔出幾步,林火便聽到身後「嗡」的一聲長鳴。

那是大量弓弦同時震響之音。

林火趕緊揮鞭加速,朝前狂奔。

伏身之際,林火扭頭回望。

箭雨遮天蔽日,將孔深親兵兜在「雨雲」之下。

可那些男兒不曾退縮,領頭親衛高聲呼喊,「舉盾!」

二十餘人將孔深屍首護在盾下。

箭雨落過,林火挑落零星追箭。

親衛護著孔深屍首,長箭扎在盾牌之上,就像是一隻刺蝟。

燕軍踏著整齊步伐,他們已經追到面前。

親兵還剩十餘人,方才領頭親衛已經死在箭雨之下,另一人站起身來,揮劍斬斷盾上箭支,面對撲面燕軍,放聲怒吼,「接敵迎擊!」

最後十餘人,朝著燕軍大陣,反衝而去。

水滴匯入大海,驚不起半點漣漪。

林火已經漸漸跑遠,人影遠遠落開。

他一直回頭看著。

看著燕軍,親兵,大寨,孔深,統統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那時背影,已經刻在林火腦中,永生難忘。

林火一聲嘆息,隨後咬了咬牙,轉回頭去。

目視前方,親兵自斷前路,可他還有許多事情必須去做。

不過未來未來,或許此刻,容許他須臾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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