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國 354 春夜幽冥如夢

當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營帳之時。

姜杉倚靠在椅背上,皮膚蒼白,雙唇無色。他就像是一個精緻的花袍木偶。

光芒落在眼上,姜杉睜開雙眼。

目光之中隱有血絲,他已經幾乎徹夜未眠。

他的時間有限,可事情總是絡繹不絕。

元豕的死訊。拓跋元一等候接見。郭顯達應當如何處置?忻鼎盛又該作何安排?南面狄國潰敗,是否應當追擊?這一切一切全都匯總到他面前。還有……

姜杉借著晨光,看著桌上一疊黃紙。上面是血煞軍分散後的各個走向,陸陸續續送來,姜杉便陸陸續續看過,看過不止一遍。

可他依舊無法確定,揚獍究竟會選擇哪一條路回去冀國。

姜杉將拳頭握緊,按在這些黃紙之上,「蒙藍谷到現在還沒有傳遞新的情報回來,難道這一次,又要讓揚獍師兄逃出生天?」

他心中明白,揚獍這次壯士斷腕,一舉剿滅於己不利的勢力,若是這次殺不了他,那日後誰還能阻擋這個心死的瘋子?

可到了這一步,他也已經手段盡出,接下來誰死誰活,那就得看老天爺的了。

「呵。」想到這裡,姜杉不由搖頭。他是不信命的,這次倒是與揚獍相鬥到這種地步,也是棋逢對手。

可惜,這次揚獍若是不死,他自己怕也是活不了多久。再次交鋒,也不過是一種奢望。

微微伸了個懶腰,姜杉抖擻精神。他方才聽林火的話,熄了燈,靠著椅背歇息了片刻。現在,是時候繼續做事了。

林火把他筆架拿走了,不過這點小把戲怎麼會難住姜杉。他在就在帳中藏了備用的文房四寶。這一點林火或許也知道,當時不過是擺出一個姿態,不然姜杉繼續作踐自己。

可是。

時間不多了啊。

姜杉從枕下取出新的羊毫筆,正準備重新研磨。

大帳門帘被人從外掀開,晨光照射進來,姜杉單手舉起遮蔽晨光,雙眼微眯。

來人手中卻是擎著一隻茶壺。

軍中之人多愛飲酒,最愛品茶的不過一人——黑衣軍師,太史殊。

太史殊手中捏著他最愛的紫砂茶壺,看了一眼姜杉臉色,「你這面色,可撐不了多久。」

姜杉放下手掌,微微笑著,「不過是剛剛起來,有些疲乏罷了。」

太史殊搖了搖頭,行到姜杉桌邊坐下,「不喝酒了,茶水總要喝些。」他將另一隻手中扣著的小茶杯放在姜杉桌上,為他斟了半杯茶水。

姜杉舉杯抿了一口,「太史師兄的茶水可都金貴,不喝那可就虧大了。」他絕口不問太史殊是如何發現他已經不飲酒的。

聰明人之間,可以省下很多無用問話。他身體的狀況能夠瞞過別人,卻是瞞不過自己這位堅信「天行有常」的師兄。

「還剩多久?」太史殊正襟危坐。

姜杉搖了搖頭,將茶杯放下,「這茶水可是涼了。」

太史殊看了姜杉一眼。他們都知道,茶水尚溫。姜杉不願意說,太史殊卻是已經打定主意,「幾件事情,我已經替你辦了。」

姜杉眯起眼睛,並未接嘴。

太史殊將自己面前茶水飲盡,慢慢說道:「先說冀國的事情。我已經讓呂玲玲去安撫,這畢竟是他們冀國的家事,該讓他們自己解決。那個拓跋元一雖然是個混人,但是心中知曉大是大非,還是值得信賴。至於忻鼎盛那個牆頭草,一刀了事。這些事情,你已經不用再費心。」

姜杉點了點頭,他心中已經有些明白太史殊的意思。

「呂玲玲那便還有林火陪著,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大事。」太史殊繼續說道:「狄國那便有慎公子與他手下趙將軍處理。他們也是久經沙場,想必無需你的指示,也能將事情做得漂亮。這件事情,你也不用再費心。」

姜杉緩緩拿起桌上茶杯,將那被他說「涼了」的茶水,慢慢飲下。

太史殊點了點頭,「齊國那邊伍庚已死,黑一門暫時群龍無首。九嬰門主山師雲逃離戰場,或許未來會是一個禍端。不過,既然山師陰在那裡,以他手段,若是連小小喪家之犬都對付不了,那他想要重振門楣,也不過是痴人說夢。這樣一來,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再操心。」

姜杉將茶杯放下,起身對太史殊深鞠一躬,「勞煩師兄費心。」

太史殊搖了搖頭,「我看著你上山,也是看著你成了今天樣子。你看似不爭,骨子裡卻比誰都驕傲。營中瑣事我沒有白潤處理得拿手,但是如今大局已定下,我還是能夠掌控過來。只希望,師弟你能安心靜養。這大燕,還有我們呢。」

姜杉嘴角含笑,微微搖頭,「我明白師兄的好意,只是……只是不知道揚獍師兄下落,我又怎麼能夠心安?」

太史殊也是嘆氣,「揚獍師弟原本可為天下君子,如今卻讓無數人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我當初也是看著他與瓊花小師妹走到一起,現在成了這般下場,只能說,這便是造化弄人。」

姜杉也是搖頭,他們這些人在九霄之時,那是何等情深義重,誰又會料到如今變成這樣?

呂烽死了,山師陰變了,下一個是不是輪他自己?

便在姜杉與太史殊回顧過去,沉默無言之時。

大帳之外突有人聲,「報告姜先生!找到蒙藍谷了!」

姜杉與太史殊同時站起身來。

等他們兩人趕到小院之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姜杉在太史殊攙扶之下,踏入小院門中。

他的目光掃過堂中,餘光能見到一名老翁抱著孩子。甲士正在問詢那名老翁,孩子卻在他懷中沉睡。

太史殊輕聲說道:「那位老翁是隔壁大夫,他在天亮之前便聽聞院中喊殺之聲。但是他當時也是怕極,最終也是沒管。直到最後一切停歇,卻有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姜杉點了點頭,行到那位老翁身前。

燕軍甲士朝姜杉行禮,退了半步。

姜杉輕聲咳嗽,柔聲問道:「老先生,當時是怎樣有個情況?」

老翁似是有些害怕,微微垂首說道:「回稟大人,老夫,草民原本是怕極,不願去趟這渾水,畢竟外面世道不好,附近可不就是在打仗?只是……只是耐不住這孩子哭得太過凄涼。醫者父母心,草民怎麼都不能放任不管。等草民進入這院子,便發現後院全是死人,還有一個滿身是血的漢子。」

「滿身是血?他現在怎麼樣?」姜杉心中想著,那個漢子應該就是蒙藍谷。

老翁咽了咽口水,這才說道:「他不知殺了多少人,他身上的傷勢早就應該斃命,可是……可是他一直活了下來,他還讓我找燕軍,所以……」

姜杉雙眉一挑。

旁邊甲士立即答道:「那人明明只剩一口氣了,可直只要有人靠近,就會被他逼退。他一直要說,只給姜先生讓路,我們……我們也不知該怎麼辦。」

太史殊扭頭看著姜杉。

姜杉眉頭緊皺將太史殊輕輕推來,快步朝後院走去。

行了沒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沉睡孩子,張嘴對老大夫說道:「這個孩子與你有緣。老先生,便將他收下吧。」

老大夫先是啞然,隨後低頭看著懷中孩子,又看看姜杉。

「你放心,賞金一點都不會少你。但你要保證……」姜杉面無表情,雙目之中隱有不容置疑,「必須把這個孩子撫養成人。」

老大夫被姜杉瞪得額頭冒汗,趕緊點頭應下。

姜杉辦完這事,方才快步走向後院。

這座宅子並不大,不多時姜杉便行到後院入口。

一入後院前庭,那濃烈血腥氣味便撲面而來,熏得人鼻尖發癢,胃裡翻滾。

姜杉並未在意,他的目光穿過前庭,定格在院落門外。

只見後院門外,蒙藍谷渾身浴血,擎著半柄斷劍,倚著牆根靜靜坐著。唯有那輕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血從他身上十數個傷口之中流淌下來,在剩下匯成一灘。這般傷勢,他怎麼可能還會活著?

而在他身邊,橫七豎八躺著數十具屍體,皆是血煞軍打扮。

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姜杉暗暗皺眉,就要上前,卻被同行甲士攔住。

那甲士誠懇說道:「姜先生,這個瘋子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凡是靠近之人,都會被他劈砍,先生還是……」

姜杉擺了擺手,「無妨。」

說罷,他便推開甲士,走向蒙藍谷,走向那扇院門。

腳步輕響,踏過滿地血漿。

蒙藍谷身子一抖。他強撐著牆根,血手印印滿白牆。

他便這樣,拖著殘破甚至,拎著斷劍又站了起來。他的身子搖搖晃晃,手中斷劍甚至沒有瞄準姜杉方向,但是他還是從黏著喉中吐出一句話來,「上……前……者,唯死……而已!」

姜杉輕嘆一聲,淡淡說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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