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國 番外 正副門主

伍庚的母親,是窯子里的花姐。

他母親不姓伍,但他姓伍,因為他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姓伍。

一個花姐,憑什麼知道是哪位恩客的孩子?每每有人嘲笑,但他母親深信不疑。他母親相信,伍庚便深信不疑。

伍庚覺得,她母親一定是很愛那個姓伍的書生。

即便別人說,那個姓伍的書生,不過是在趕考的路上途經此地,用了幾句花言巧語,騙去了幾度春宵。他們都說,那書生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絕對不會回來。所謂才子佳人,不過是戲文里騙人的蠢話。

但伍庚的母親深信不疑。她的心兒被偷走了。

他母親相信,伍庚便深信不疑。

於是他母親用盡所有積蓄,為自己贖了身,離開了令她名聲大噪的煙花之地,走進那窮街陋巷,走近那些油鹽醬醋。

伍庚記憶之中,便看著母親從楊柳依依,變成了能為了兩文錢與賣菜大嬸當街對罵的婦人。

他看著母親從滿頭青絲,漸漸遍布雪絲。看著那善舞腰肢,被雜物壓完了脊樑。聽著那黃鸝脆音,被油煙熏得暗啞。

可他始終能從母親臉上見到笑容。那雙眼,從未失去希冀。即便她每日清晨在院門遙望,眺望遙遙無期的東方,然後孤身而歸。

但他一定會回來。

伍庚的母親深信不疑,她信,他便信。

直到那一天。

伍庚被其他孩子揍得鼻青臉腫。他趴在母親懷中痛哭,稚嫩聲音,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質問,「為什麼我是人,他們也是人,但是他們要罵我是雜種?為什麼我信伍,大王也姓武,可我們要吃這些殘羹冷炙,他卻能吃著山珍海味?」

那時,他還不識字。

他還不知道,武和伍,是不同的。

他也不知道,人和人,確實生而不同。

也是那一天,他第一次見到母親流淚。

摟著他的瘦小身子,泣不成聲。

那天之後,他母親再也不會去院門外等了。因為她病了,一場重病,從此卧床不起。

就連那雙滿是希冀的眼睛,最終也失去了光彩。

伍庚扛起家來。

別家孩子,能夠錦衣玉食,拿著糖人,歡聲笑語。他給酒肆打雜,強顏歡笑。

酒肆老闆日入斗金,他卻只有幾枚銅錢。

幾枚銅錢換來幾兩藥材,別人卻有靈芝人蔘。

甚至他母親咽氣,他從街頭跪到街尾,也求不到一副棺材,最終只能裹著草席,埋入那亂墳崗中,就連一塊像樣的墓碑都不能尋到。

可別人黃紙漫天,石陵高隆,道士水路法事做上七天七夜!

為什麼?

憑什麼?

人與人,何以生而不同?

那是伍庚年僅十三,那一年他遠遠望見燕王御駕,那一天人流川息不止,他便立在人群之中,在人流簇擁之下,他被擠得喘不過氣。可他,卻感受到了無法言說的孤獨。

沒有人看他,所有人都在看燕王,哪怕燕王坐於龍輦之中,根本未曾露面。

沒有人在意他,哪怕他已經餓了三天,搖搖欲墜。

他突然明白,人與人,便是生而不同。

這就是命?

十三歲的伍庚,在喧囂人群之中,低下了頭。

但他,捏起了拳頭。

他不信命!若是從出生那一刻,命運已然不同,那麼他便用這一雙拳頭,搏出另一條命來!

十三歲,伍庚變賣所有家產,只為了買到黑一門去殺他的生父,那個姓伍的書生。

然後黑一門人告訴他,那個姓伍的書生早就死了。在離開他母親不久,那書生便死在了趕考的路上,死在了一群山賊手中。

何等諷刺。

伍庚不知道那個書生,究竟有沒有愛過他的母親,更不知道那個書生是不是騙他母親,因為他已經死了。

就連那伙山賊,也已經消亡在官府圍剿之下。

謊言與真實,在生死之間,什麼都不是。

伍庚已經無處可去。

或許是否極泰來,或許是越陷越深,那名黑一門的殺手,將伍庚收入黑一門中。他給了伍庚一把刀,告訴他,「若是不忿,那就殺出一條路來吧。」

伍庚便緊握那把鐵刀,一步一個血印,很快在黑一門中混出一席之地,甚至調任總堂,眼看就要得到重用。

可就在他以為,自己能夠平步青雲之時。

貓怔仲,這個一身黑袍,桀驁不馴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孤身深入黑一門總堂,一人一劍,從山口一路殺上山腰。

血染黑袍,仗劍縱歌!

無人能擋,無人敢擋!

然後那三尺劍鋒,停在伍庚面前,貓怔仲對他說:「你們這深山老林也忒大了些,老子迷路了。」

伍庚還來不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便被貓怔仲抓去當了嚮導。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領著貓怔仲上山。

可當他把貓怔仲領到捷徑之前,貓怔仲又把劍橫在他脖頸之上,「誰叫你帶老子走後門了?老子這一輩子,只走路中央!」

伍庚鬼使神差問出一句,「面前要是死路,那該怎麼辦?」

貓怔仲橫了他一眼,劍尖虛劃,「見山開山,遇水斷水!」

伍庚當時便愣了神,他便看著這張狂背影,從山道正門,一步一步,一劍一劍,走上山巔,走到老門主之前,最終,與那決戰突破天位,將老門主斬殺劍下。

黑一門,強者為尊。

貓怔仲,也就成了新任門主。

但伍庚,卻只見到貓怔仲見到木仗劍時眼中露出過神采,其他時候,即便是坐在那門主寶座之上,也是無精打采。

為何會是這樣?

這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寶座,對他來說,便一文不值?

伍庚突然想起,就在上山時候,他曾經問過貓怔仲,「為什麼要當黑一門的門主?」

貓怔仲瞥了他一眼,咧嘴笑著,「因為有趣啊。」

因為有趣,他便上了黑一門,殺了門主。

而當他坐在那寶座之上,或許便覺得無趣了吧。

所以,當貓怔仲在人群之中見到伍庚,然後嘴角一翹,將伍庚拖上台去,然後將他任命為副門主之時。

或許也是因為有趣吧。

名不見經傳的小子,突然成了黑一門的副門主。

伍庚當時窘迫,或許在貓怔仲眼中,是那樣有趣!

有趣嗎?

伍庚看著貓怔仲那促狹笑意,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就像是曾經那日,在人群矚目之中,低下頭去,然而……

緊緊握住雙拳。

人,生而不同?

命,由天而定?

那便用這雙拳頭,搏出另一條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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