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247 守孤市

金鑼聲響停歇,狄軍由東而來。

東城方向,滿是喧囂。

西城,卻靜得令人害怕。

林火穿不慣甲胄,只著了箭手輕鎧,按住刀劍,於城牆之上焦慮踱步。

城中甲士不足兩千,其中呂尚有數十親兵,不聽調遣。呂巍帳下不足千人,林火手中不足千人。再加上鼓鎮數百民兵,仍舊捉襟見肘。

若是狄軍大舉來攻,應該如何抵擋?

金鑼響起時候,林火便立即派出斥候探查。

可如今,尚未等到斥候回報,卻等來鎮中百姓。

百姓,打破寂靜。

鼓鎮因其特產,多有工匠居住此地,續而引來商賈,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座北境重鎮。城池雖小,百姓數量,卻是不少。

尋常小鎮多是兩千餘人,而鼓鎮之中,足有四千之多。

這幾日,城中百姓,原本便是人心惶惶。如今半夜金鑼大鳴,終是壓倒眾人脊樑。

許多百姓已然燃起火把,拖家帶口,投西城而來。

他們圍在城門之下,哀求林火開門放行。

悲呼,咒罵,啼哭,亂成一團。

林火心亂如麻。

他從小生活在燕國邊境龍興,也見過不少戰事。那時狄國年年打草谷,卻如蝗蟲過境,百姓怨聲載戴。

燕軍與他們零散交手,陣仗無數,卻從未到過破城之時。

那時,林火是百姓一員。

即便是那日在大慶城,林火也是一心突圍,心中所想,不過是帶著身邊之人,逃離那是非之地。

那時,林火是兵卒一名。

可如今,直面百姓。見得疾苦,聽得痛哭,心懷憐憫。他卻已是守將身份。

人處何位,便思何事。

若林火只是一介遊俠,他早就棄了此地,前去呂烽身側幫忙。可他此時所做任何決定,已不再是他一人之事。

城下百姓叫嚷出城,可這城門,究竟開還是不開?

林火只覺頭大如斗。

更何況,此時城亂,他更擔心呂烽安危。

呂烽,渡鴉,呂玲玲原本皆在城中府衙,可只要金鑼一響,呂烽必定趕赴前線。

以他如今身體,又怎能胡來?

可林火了解呂烽,他必定會胡來。

他不能擅離職守,更不能對呂烽不管不顧,兩相糾結之下,他只能在城牆之上來回踱步。

終於,林火在人群之後,見到傳令騎兵。

前進之路,被百姓堵住,他拎著韁繩焦急喊叫,責令身前百姓讓路,可這種時候,誰會睬他?

林火當機立斷,從城牆之上一躍而下,運起呂烽所教身法,輕穩落在百姓肩上,幾縱幾躍,趕到那騎兵身旁。

那騎兵立即跳下馬來,急切報告,「林少俠,三王子吩咐,立即率眾突圍,不要管他。」

東城局勢,已經敗坏於斯?

林火皺眉,強自按捺情緒,「可曾通知四公主。」

騎兵迅速答道:「末將已經通知四公主與二王子,他們此時應該正在趕來西城。為此,小人方才回來晚了一些。」

林火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解釋,又問:「東城情況如何?」

騎兵面露懼色,「城門已破,大王子戰死。馬明反叛。」

「馬明這反骨賊!」林火捏緊劍柄,罵了一聲,又加緊問道:「那三王子呢?他身邊有多少甲士,能撐多久?」

「三王子他……」騎兵面露難色,嘆息道,「孤身一人。」

林火驚疑不定,「就他一人?」

騎兵點頭答道:「一人。」

「混賬東西!」林火勃然大怒,「他當他是誰,浮生先生嗎?就他一人,他能做什麼?」

說話間,林火已經搶過騎兵手中韁繩,踏蹬上馬,「你現在就將情況,告知城上副將宋蒲!讓他全權接管西城軍務。」

騎兵點頭應下。

「告訴他。」林火咬了咬牙,「開城撤退,百姓先行。」

騎兵先是一愣,隨後拱手,「我等軍人,自當如此。」

林火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調轉馬頭,立即朝東城飛奔而去。

城中百姓,仍有不少選擇閉門不出,還有更多百姓,如同洪流,湧向西城。

急促蹄聲,回蕩在街道之上。

林火迎著百姓方向,逆流而行。

鼓鎮之內,主幹路,唯有長街一條。

如今人群擁堵,即便是林火這般騎術,也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左突右閃,方才穿透人流,遠遠望見東門方向。

刺鼻氣味,已從城門蔓延過來。

林火定睛望去。

見著長街盡頭,東門洞開,狄軍湧入城中。

那黑流宛若勢不可擋。

可他們依舊被人攔下。

被一人攔下。

呂烽便孤身提槍,守住長街盡頭,守住金鑼,守住呂巍屍首。

狄軍屍首堆積而起,圍成半弧。

槍尖所到之處,無人能跨!

他不退,狄軍亦不會退。

唯有奪下此處長街,大軍方能長驅直入。

他們別無選擇。

狄軍踏著袍澤屍首而來。

呂烽拖著疲乏身軀應戰。

戰至一處。

兩側屋舍已被火箭點燃,於這烏雲黑夜,亮起白晝。

火光,將廝殺身影印在地面,印上石牆,印入眼眶。

影舞凌亂,人心殺伐,狄軍前赴後繼。

一人,對百人,對千人,對萬人!

再加一人,或許也是於事無補。

但林火,絕不會袖手旁觀!

他立即拔出千磨,奔向呂烽,「烽子!我來助你!」

呂烽正是一槍,將身前狄軍逼退,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更是聽得林火呼嘯。

他詫異回頭,見到林火身影。

面頰,緩緩綻開微笑。

一生,能有幾人同生共死?

一生,能得幾場赴湯蹈火?

林火是他兄弟,為他而來。

他也將林火當做兄弟,所以他斂住笑容,逼他離去。

「林火!」呂烽擊退一人,高聲呼和,「你此時若是過來,我倆便恩斷義絕!」

林火哪裡不懂呂烽心思,反而狠拍馬背,「恩斷義絕,我也要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呂烽再殺兩人,「我將四妹,將這半城百姓交付與你,你便這樣對我?」

這次,林火勒住馬腳。

呂烽甩開槍柄,將近身幾人全部逼退,回過頭來,對林火咧嘴一笑,「你先替我照顧好他們,我殺完這些雜魚,就去找你匯合!」

林火抿住雙唇,手掌緊緊攥住韁繩。

呂烽動作稍慢,被彎刀擦出一道血痕,他反手一槍,將那人咽喉刺穿,「還不快走!難道你覺得,我會輸給這些雜魚?」

林火忍住眼淚,狠狠搖頭。

呂烽哈哈大笑。

長槍揮舞,觸者皆糜。

呂烽不再回頭。

林火望著呂烽背影,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終是扭轉馬頭。

卻又停下腳步,「烽子!」

呂烽吼道:「還有什麼破事?」

林火揚起馬鞭,「我等你回來喝酒。」

呂烽驟然沉默。

馬蹄聲漸漸遠去。

呂烽緊握長槍,低聲喃喃自語,「我,一定回來!」

男兒萬般情誼,皆付一杯酒中。

無月夜,烏雲再聚,壓城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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