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241 隨雨逝

彷彿被濃煙熏染,碧空鍍上黑雲,艷陽躲於雲後。

火仍在燒,呂烽進入火場時,所斬開那通道,已然封閉。

而村落之外,呂巍未曾離開。

呂巍仰頭觀察天色,「要下雨了。」

馬明上前幾步,頓在呂巍側後方,拱手道:「殿下,三王子這般奮不顧身,難道真有其事?」

「即便是真,如今即便我們再去救火,也是於事無補。況且……」呂巍眼角抽搐,「會是真的嗎?」

「就如殿下所言,快下雨了。」馬明嘴角微翹,「雨過之後,便知真偽。」

「雨過……之後?」呂巍似是陷入回想之中,沉默片刻,突然嘆了口氣。

馬明疑道:「殿下何故嘆氣?」

「也不是什麼大事。」呂巍搖了搖頭,「只是馬郡守方才所言,但是我母后在我兒時,時常對我說。」

「哦?」馬明倒是來了興趣,試探問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為何常說此話?」

呂巍閉口不言,眼中卻有回憶。

馬明眉梢一挑,輕聲戲謔:「難道殿下年少時最怕打雷,皇后娘娘才會一直安慰殿下?」

「胡言!」呂巍立即回過頭來,「我堂堂七尺男兒,怎麼會怕打雷?」

馬明做出諾諾狀,「是下臣亂了尊卑,還請殿下贖罪。」

呂巍瞪了馬明一眼,重新轉過頭去,望向衝天大火,「其實……若不是馬郡守在大慶出謀劃策,相比我也已埋骨沙場。看在這等情誼份上,也就和馬郡守推心置腹。」

馬明心中暗笑,面上受寵若驚,「多謝殿下抬愛,臣自當守口如瓶。」

他的目的,自然是將呂巍留在此地,也不在意呂巍要說些什麼。

呂巍卻沒能發現馬明心思,猶自望向遠方,「父王生有三兒一女。幺妹不論,三位弟兄之中,父王最不喜歡我。」

馬明眯起雙眼,這等王家故事,倒是未曾聽過。

呂巍雙眼失了焦距,全然沉浸於往事之中,「父王他喜歡二弟俊俏,說是有他當年風範。他更愛三弟能文能武,有雄主之相。就連揚獍,一個不知爹爹是誰的雜種,他也在百官面前,多有誇讚。唯獨我!」

牙關驟然咬緊,呂巍眼中滿是憤恨,「無論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做什麼都比不過二弟三弟!無論我多麼努力!永遠都還不夠!」

呂巍冷冷一笑,「母后總對我說,雨過之後,便是天晴。可,大雨傾盆,從未停歇!」

他伸出手來,指向眼前大火,「今日,且不說他是否在這火中。即便是!即便我也如三弟一般奮不顧身,沖入火海,他依舊會質問我,『為何讓兄弟姐妹身陷險境,為何沒能早點出現!』這……」

呂巍頓了頓,臉色複雜,「這便是大冀之王,這就是我的父王。」

馬明聽後,一時之間竟也接不上話。

兩人之間,氣氛壓抑。

就在此時,火場之中,炸開一道爆響。一根鐵槍,縈繞火光,飛竄而出,重重扎入土中。

而那火焰朝內回縮,轉瞬之後,噴射而出。

火舌之內,有一道人影蜷縮其中。

不!

是兩人!

呂烽赤裸上身,懷中用衣衫包緊一人,突圍而出!

那火便如一張大手,拽住呂烽衣角,要將他拽回體內。

可呂烽發出一聲怒吼,生生於虛空之中,再踏一步。

一步之遙,生死之別。

呂烽渾身帶火,從空中跌落下來。

草上一滾,火滅了七七八八,仍有幾處火星,黑煙裊裊。

他顯然灼傷不輕,疼得呲牙咧嘴。

可他落地之時,仍不忘扭轉身軀,將懷中之人,盡量護住。

其餘人群,看得目瞪口呆。

呂巍立即驅馬向前,馬明在他身後,將軍中甲士穩住。

呂烽卻是顧不得處理身上火星,趕緊將布套平放地上,掀開束縛外衣。

冀王面容露出,雙目緊閉,宛若死了一般。

呂巍大驚,「父……父王!」他立即滾鞍下馬,奔向呂伯邑身側。

呂烽立即扭過頭來。

滿面塵灰,披頭散髮,將他襯得彷彿野獸。

呂巍被呂烽目光一刺,不由頓住腳步。

呂烽不再管他,伸手探查呂伯邑鼻息。

手指猛顫。

呂烽立即伸出手指,按住冀王脖頸側面。

渾身發僵,呂烽頹然跪地。

呂巍已然明白,他深深嘆息,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亦或是同樣痛心。

他上前幾步,探手要撫呂烽肩膀。

誰知呂烽驟然回頭,一把攥住呂巍手腕,「這下,你高興了?」

呂巍吃痛,暗呼出聲,「三弟!」

「別叫我三弟!」呂烽猛然起身,一腳將呂巍踹翻,「你不配!」

呂烽已是筋疲力盡,可他畢竟天生神力,外加盛怒之下,這一腳硬將呂巍踹出一口鮮血。

呂巍也是怒火上涌,立刻爬起身來,一拳砸在呂烽面上,「混賬小子!我可是你大哥!」

呂烽踉踉蹌蹌退出幾步,轉瞬又撲過來,「你算什麼大哥!」

呂巍也有武藝,可與呂烽自然不能相比,被呂烽抱住腰頭,掀翻在地。

不等呂巍說話,呂烽已經騎他身上,揮拳猛揍,「若不是你貿然出擊!大慶如何能破?若不是你袖手旁觀!父王還有一線生機!若不是你只知勾心鬥角,不學治國之道,父王又怎會時至今日,還需獨立苦撐?我把機會都讓給了你啊!我是多麼相信你啊!」

「讓給我?」呂巍原是抱頭硬扛,聽到呂烽話語,目中凶光畢現,「你當我想要嗎?」

他硬挨呂烽一記重拳,死抓呂烽灼傷傷口。

呂烽發出一聲痛呼,體力無以為續。

呂巍趁機抽腿,將呂烽踹退,重獲主動。

呂烽倒在呂伯邑身側,拚命掙扎身子,奈何無力撐起。

呂巍抹去嘴角污血,亦是搖搖晃晃,「我做了這麼多!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證明,證明我也是父王的兒子!我也是呂家的驕傲!可父王根本不喜歡我!他根本沒有愛過我!」

「老三!我羨慕你!我甚至嫉妒你!」不顧槍身滾燙,呂巍將那呂烽鋼槍,奮力拔出,一步一步,走向呂烽,「從小到大,父王都在誇你,父王的目光始終在你身上,而我!堂堂大王子,卻只能看著你們背影。」

「得萬千寵愛,你卻選擇離開。你把機會讓給我?」呂巍拖著鋼槍,行到呂烽身前,冷冷一笑,「我不要這施捨!」

長槍高舉!

呂巍眼中,凶光畢露!

就在此時,一隻手掌,抓住呂巍腳腕。

呂巍不由低頭,滿面驚詫,「父王?!」

卻是冀王重睜雙眼,將他腳腕拉住。

他這一愣神,呂烽復起,一記頭錘轟中呂巍胸口。

呂巍一時氣悶,鋼槍脫手,人跌滾地。

呂烽也已不管呂巍,拉緊呂伯邑手掌,幾是喜極而泣,「父王!父王!」

呂巍跌坐地上,看著兩人身影,面色莫名。

誰知呂伯邑掙了呂烽手掌,站起身子,朝呂巍蹣跚而來。

步步靠近。

呂巍對這位父王仍舊怕極,一時之間只記得撐起身子,卻是呆若木雞。

呂烽不忍,「父王!大哥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呂伯邑充耳不聞,徑直走到呂巍身前,揚起巴掌。

呂巍閉上雙眼。

巴掌,沒有落下。

呂伯邑將呂巍擁入懷中,手掌輕撫後腦。

呂巍剎那失神。

「父王……父王!」呂巍反手抱緊自己父親,淚流滿面,「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想讓父王誇我一聲,讓父王多看我一眼……我……」

泣不成聲。

那輕撫手掌驟然頓住,呂伯邑將自己兒子,緊緊摟住。

父子相擁。

呂伯邑伏在呂巍肩上。

呂巍似乎聽到,父王在他耳邊輕語,「巍兒,爹對不起你啊……」

話語,若有似無,似幻亦真。

手臂垂下。

冀王闔目。

「父王!」呂烽狼狽爬來,將呂伯邑摟住,放聲痛哭。

天裂炸雷。

傾盆雨下。

火光之外,叢林之中,想起嘹亮號角。

狄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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